第一天:
昨晚帮助唐燕子填表,又一次填到了凌晨两点。为什么要设计那么多表册?而且许多表册中的内容还重复着?
黄一鸣支书真的不干了,虽然周书记已经亲自去给做了工作,但黄一鸣支书这次很坚决,说什么也不干了。
村上就他一个人了,好在乡政府下派唐燕子来村上当村文书。
唐燕子是一个特别勤奋的姑娘,经常熬的眼睛红彤彤的。
村民们早早上山栽树了,我作为一个村的村主任,应该起表率作用。
虽然我头昏脑胀,想多睡一会儿,但我还是在太阳爬上东山头那个窝窝时,爬上了山顶。
村民们比我来得早,我一边爬坡,一边和他们打招呼。
大家的脸上都带着笑,我看见他们脸上的笑,身上的疲倦被山风吹了个一干二净。
我栽树时,感觉有点累,这拿笔杆子,动脑子,我还勉强可以,提起做苦力活,我常常力不从心。
栽了十一棵柏树时,我正准备给第十二个柏树挖土窝窝,潮湿的地,有点滑,我滑了一下,快要跌倒时,一个村民快步走过来,伸手托了我一把,我终于没有倒下去。
当我满怀感激地望着他时,他对我说:“尚主任,你是官,这栽植柏树的事,就由我们这些村民来干。”
我笑了笑,说道:“什么官不官的,我们都是栽树的。”
当我准备拿起铁锹重新挖那个挖了一半的土窝窝时,另一个村民走过来,夺走了我手中的铁锹,我一看是陈麦义。
陈麦义,这个长期为了养家糊口在矿场干活的人,今年受伤的腰老疼,干不了重活,回了家,没有继续出去打工。
“尚主任,我们缺少的是能够带领我们发家致富的村干部,而不是能够出苦力蛮力的村干部。这挖土窝窝栽树的苦力活,还是我们这些村民来做,你只负责给我们带好路就行了。”
我听了陈麦义这个有点诗人细胞的村民的话后,心里暖暖的,感到了一丝丝感动。
附近栽植柏树的村民一边栽树,一边用眼睛看着我,有人附和道:“是呀,尚主任,村上工作那么忙,这黄支书不干了,就你一个人,你就不要亲自动手了。”
有人冲着我说:“尚主任,你以后不要天天吃方便面,以后我们轮流给你送饭。”
有人说:“尚主任,以后骑摩托慢一点,这山路弯弯多,一定要注意安全。”
听着村民们掏心掏肺的话,我觉得我选择当这个村主任没有错。
第二天:
今天中午,我填表填得腰酸背疼,从村部走出来,准备活动一下筋骨,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忽然跑过来,把我着实吓了一跳。
我惊慌失措,以为她精神失常了,或者要做出什么对我不利的事,我下意识握紧拳头,以防不测。
中年妇女跑到我身边,停了下来,面露喜悦地对我说:“两个月前,是你把我从乡政府街道用摩托车捎回到村部。”
我一时半会也记不起来这件事,这尚家河村离乡政府六十多里土路,没有班车,每次他来来回回跑,遇见走路的,都会第一时间停下摩托车,把路人带着顺便捎带行一程。
中年妇女说:“尚主任,你说你那么忙,把我捎到村部就罢了,还直接把我送回了家,给你油钱,你也不要。我一直琢磨着用什么谢谢你,最近听说你经常在村部熬夜煮吃方便面,我便想着提来几个鸡蛋,让你改个馋。”
我才发现中年妇女手中提着一个榆木条子编织的小条筐,筐里面放着几十个椭圆形的鸡蛋。
我不要中年妇女提来的鸡蛋,但她执意要留下。我们两个为鸡蛋的事争来争去,最后我发现,她比我还固执。
我决心收下她提来的鸡蛋,如果不要她提来的鸡蛋,她心里一定难受,这是我希望看到你的结果。
我掏出钱,给她钱,她不要。
望着中年妇女远去的背影,我想我们的村民还是太质朴了。
以前我对村民们的看法,和外面的人一样,还是有些误解,认为他们愚昧无知不开化,看起来,我错了。
第三天:
今天,我家的大白狗在我眼皮底下被一辆车撞了,要不是大白狗挡着,碰死的一定是我,而不是大白狗。
生命如此脆弱,有时候你连准备都没有做好,说结束时,便结束了。
司机问我要多少钱,这不是钱的事,我抱着大白狗痛哭不已。
大白狗在咽气之前,舔了舔我脸上的泪水。我不害怕得狂犬病,我希望它多舔一会,但很快它停止了舔,永远闭上了眼睛。
我虽然在努力控制我的感情,但我还是忍不住一个劲地流泪。
母亲听见消息,从很久的农田地里一路跑来,看着我泪流满面的样子,她跪在大白狗的身边,放声大哭。
我的泪流满面,眼泪流在了脸上,哭却留在了心里,而母亲撕心裂肺的放声大哭,掩埋了我的眼泪和哭。
看着母亲如此伤心,我擦干眼泪,故意露出一点无所谓的样子,开始安慰母亲。
我知道我那样做,一定非常别扭,但我还是努力让自己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用最苍白的语言劝说着母亲。
母亲边哭边说:“狗牙子,你为什么只准你哭,怎么就不准娘哭!”
狗牙子是我的乳名,我说道:“娘,我们都不要哭了,还是把大白狗埋葬了吧!”
母亲听说,和我一起抬着大白狗,我抱着大白狗的头,母亲抬着大白狗的屁股,我们母子两个人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一前一后,低着头艰难地走着。
我们的腿上宛如灌满了千斤坠,摇摇晃晃,随时随地都会跌倒,但我们最终还是没有跌倒。
母亲说:“狗牙子,这人死了,要请个阴阳先生来定坟墓,得选一个好一点的地方,那地方风水一定要好。这大白狗死了,我们娘俩都不懂风水,不知道要把它埋在那里去?”
我说:“娘,大白狗活着的时候经常爱在桃花林旁边的一个大白芨旁边卧,我们就把它埋在那里。”
母亲说:“狗牙子,假如娘那一天死了,你就把我埋在庄子前面的那一块地里,也不叫阴阳先生看风水了,我死了睡在那里,刚好能够望见咱家的三个土窑洞,睡下心里踏实。”
我说道:“娘,好端端的提什么死呀?”
母亲说:“大白狗也好端端的,一个小时前还用嘴咬死了一只兔子,说死还不照样死了。”
我本来想告诉母亲,大白狗是替我去死的,但我不想这样去说,我害怕母亲听了,我以后出门时,母亲会担心受怕。
我和母亲抬着大白狗,来到了桃树林,找到了那个白芨,白芨正开着白色的花朵,宛如一朵朵带孝的纸花。
我们放下大白狗,却发现我们没有拿铁锹,根本挖不了土坑。
我回去取铁锹,母亲守着大白狗。
等我赶到时,母亲已经把大白狗露在外面的肠肠肚肚填回到了大白狗的身体里,正在用随身带着的针线缝伤口。
母亲说:“死了,就让它完整地去死,不要肠肠肚肚露在外面,去了另一个世界也不好吃食。”
我开始挖土坑,母亲专心致志缝制伤口,宛如一位专业的外科医生。
母亲专注的样子,让我想起来她这些年为我们姐弟四个缝缝补补的日子。
半个小时后,我和母亲终于把大白狗掩埋了。
我准备在埋大白狗的地方留个标志,证明一下这个土坑里面埋着尚家河村尚云家死去的一只大白狗,但我那个念头一闪即逝,我还是没有那样去做。
我突然觉得,也许忘掉埋葬大白狗的地方,也许就是我对大白狗最好的怀念。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后悔这些年来,一直没有给大白狗留一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