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走在乡间的小路。
酒是乡民自酿的粮食白酒,很便宜,花生米更是夜市里随便抓的,配料很足,用一个塑料袋拎起来晃悠着,周先的心情很复杂。
他的目的地是小东岗。
黄家沟地处山坳,小东岗是难得的向阳之地,当初老葛婶在这里下葬的时候,老葛叔这个铁打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
今夜星光灿烂,小东岗有些静谧。
取出黄纸,点燃,周先坐在一块矮小的坟墓前,注视着袅袅焰火,神情专注。
许久。
他的身后终于有轻盈的脚步声响起。
“老葛叔,你来了?”
“来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周先对面坐了下来,面露微笑,“你小子其实早就知道我来了,对吗?”
周先愣住了。
他没有想到老葛叔一见面就选择了掀桌子。
犹豫了好一会儿,他还是点点头。
夏日的乡野,夜晚会很热闹,就算没有蛙叫,也不可能没有虫鸣的。
小东岗这里太安静了。
“老葛叔,还是你慧眼如炬……请!”周先给两人倒了一杯酒,举起酒杯。
“你小子就用这个招待我?”
嘴里这么说着,老葛叔还是一饮而尽,十分豪爽。
“张跛子家的大谷烧,还是那个味道啊。”
苦酒入喉,老葛叔咧了咧嘴,摇头晃脑,十分沉醉。
“张跛子家,酒不错?”
周先抓起一枚花生米,捏碎了,递到了自己的嘴巴里,细细地品味着。
“几十年的老字号了吧……反正自从我来到这里,他家就在自己收粮食自己酿酒卖了。”老葛叔又小口抿了一口,满脸回味。
“但柳梢告诉我,他家的生意不怎么样啊?这么好的一瓶酒,只要十三块钱。”
周先抬头看着对面,似笑非笑。
“便宜才有人买。”
灿烂的焰火下,老葛叔的表情十分平静,“我们这里,酒就是这个价……外面的好酒,根本就进不了镇子来。”
“可是,老葛叔,你不觉得外面的酒,它更好喝吗?”
“更好喝?我不知道。”
老葛叔摇了摇头,“我没有喝过,也不准备喝……我们这里的人一辈子喝习惯了粮食酒,也喝不了别的。”
“老葛叔,你信不信,此时此刻,就在龙安城,就有你们黄家沟的年轻人在和朋友们吃着晚饭?”
“他们有的在和工友们划着拳,喝着啤酒;有的在和男朋友约会,品味着红酒;有的正在和自己的孩子碰杯,欢庆他期末考了个好成绩?”
对面的老人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半天才悠悠开口,“你想说什么,臭小子?”
“你代表不了其他人,老葛叔。”
我代表不了其它人?
老人只觉得这句话重重地砸倒了他的脑袋,沉重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周先的嘴炮还在继续。
“老葛叔,黄家沟有许多人出去了,他们在城里安家立业,过得很好;张跛子一家敝帚自珍,留在镇却只有眼看自家的生意一点点消亡。”
“你觉得他们谁做错了?”
成功是件残忍的事,它只认结果,不看过程。
树挪死,人挪活。
只知守旧,不懂变通,就算他本领再高强,也只会被时间慢慢淘汰。
周先的问题,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老葛叔人老成精,哪里不懂他的意思?当下就是呵呵一笑,愤愤开口,“小子,你的意思是,我一直都做错了?”
老葛叔自认一生坦荡,他敢说自己作为寨主,算得一句“鞠躬尽瘁”。
为了救黄三皮,他甚至连自己儿子的性命都搭了。
这也叫做错了?
“老葛叔,黄二丫她错了吗?”
老葛叔脸色一变,咬牙切齿,“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你只不过是给了她一口饭吃而已!”
“她欠我一条命!”
两人如同两只对峙的豹子,你一言我一语,互不想让,争锋相对。
黄二丫考了龙安大学,说成宛若新生也没有问题,可她改变了自己的命运,靠的只是老葛叔资助的学杂生活费吗?
你不能忽视她自己的努力!
“黄二丫欠你,是的,老葛叔,这一点谁也无法洗。”
点点头,周先的目光炯炯,“可就算她欠你的,你就能随意要她的命吗——这是一条人命,不是山里的野猪,田里的兔子,你想杀就能杀!”
周先想起不久前才看过的那部纪录片。
肥硕的年猪被屠夫无情地割破了喉咙,旁边的妇人拿着脸盆在那里接着猪血,脸洋溢着幸福的表情。
过年了,所有人都很欢乐。
除了猪。
杨欢欢被割喉的时候,你在笑吗,老葛叔?
“为什么不能?”
老葛叔根本就没有打算隐瞒什么,直接反口质问起来,“我能给她一条命,就能取她一条命!”
“呵呵,强者拥有一切,弱者活该去死……老葛叔,你是这个意思吗?”
声音尖锐,周先直接厉声大喝,“还是说,老爷子,你觉得你很强?”
“你说呢?”
对于自己的本事,老葛叔非常自负,十里八村论打架,他此刻敢认第二,就没有哪个人敢说自己是第一。
哪怕正值年轻的后生也是一样。
老葛叔相信,周先会明白自己的厉害,毕竟他那个小女友和自己比划过。
“老葛叔,我只说三句话,今天你要是能够反驳,我转身就走。”
笑了笑,周先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说?”
老葛叔头也不抬。
“第一句话,科技比人类强!”
“距离你一公里之外,此刻正有两把狙击枪对准了你的脑袋……只有你敢动一下,脑袋立刻就开花。”
老葛叔的刀快吗?
快。
根据法医科的调查,老葛叔这位城市猎人在杀死几位受害者的时候,通通只用了一刀,就让所有人的头颅搬了家——他的刀法速度快,力量大,角度准,可以说是顶尖的冷兵器专家。
但,刀再快能比得过子弹吗?
八百里外取人性命可不是开玩笑。
再者,老葛叔天生异秉,不知道是拥有超常的听力还是异常的嗅觉,能够在茫茫人海中寻到特定之人,但千米之外狙击,你的超能力也会失效。
动物才纠结于个体的强大,人类善假于物,早就利用科技为武器统治了整体世界。
老葛叔没有动。
“第二句话,时间比人类强。”
“你年轻的时候可能是万人敌,但你现在不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老葛叔,你记得咱们的第一次相遇吗?”
两人的第一次相遇在龙安的某个医院的走廊中。
那个春天的早,老葛叔穿了个靛蓝袄子,蹲在过道里愁眉苦脸。他第一次带着老葛婶来城里看病,随身带的现金就让小偷光顾了。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若不是周先好心借了钱给他,他别说带着媳妇看病开药,怕是连黄家沟都回不来。
人要服老。
强如老葛叔,到了城里和一般的乡下老头没有什么两样。
“第三句话。”
周先竖起了自己的第三根手指晃了晃,“老葛叔,时代变了。”
新世纪了,考验一个人强大如否,绝对不是看这个人能不能打。
好勇斗狠只会被当做流氓痞子,有本事现在只是代表这个人能让家人过好日子。
断魂枪,不传,就不要传了。
微弱的焰火中,老人的脸一明一灭,看不见表情。
“是我错了吗?”
夜色里,他喃喃自语。
他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有反驳。
“能够让人们心存敬畏的,只有头顶的星空,和他内心的道德准则。”
从摧残的星空移开视线,周先的眼睛依旧亮晶晶的,“英雄会迟暮,黄家沟会落败,时代在发展,那些小屁孩也会长大……老葛叔,你年纪大了,也该歇歇了。”
“放下吧,老葛婶在等你。”
呼~~
把手里的酒瓶一饮而尽,老葛叔站了起来,“你说得对,小屁孩儿都长大了……斗不过你,臭小子。”
“我认输了。”
哎。
悠长的叹气声在山野里是如此显眼。
落魄又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