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乐坊是专为皇宫培养舞、乐伎人之地,独占京城紧邻皇宫的一条街巷,因要时时遴选,又可获不菲收入,好音律者云集,久之,倒成了文人骚客、达官贵人、青年才俊、帝都纨绔的消遣交流之所。
这日,日影西斜,舞乐坊所在街巷人嚷马嘶,又一次遴选结果揭晓,选中者要在今晚答谢参与评测之人,还要选出花魁,自有一场舞乐表演,本是戌时举行,各方得到请柬之人却早早汇聚而来,自是先要饮酒畅谈交往一番。
舞乐坊朱红大门前早已弯腰低背站立着四个身着玄色短衣襟的小厮,低眉顺眼的查验着客人请柬,客人倒不多事,无论多尊贵的身份也都守着规矩,若有马车驶来,其中两个小厮便急忙上前摆好马车上预备的轿凳,一人高高挑起轿帘,一人牵住马匹,恭候主人。
天色渐暗,车马已稀,舞乐坊的小厮们趁着闲暇已是纷纷燃起高高挂起在满街巷的大红灯笼,把整条街都映的火红喜庆,如同元宵灯会般,正忙碌间,已渐安静的街口再次传来清脆的车马声,两匹西域枣红宝马拉着一辆精致的明黄马车稳稳向舞乐坊大门驶来,驾车者竟是一位身穿皮甲的军士,而马车后面还有四位骑乘黄骠马、亦是身着皮甲、身姿挺拔的军士。
与马车缓缓并行着一匹黝亮高大的乌骓马,马上端坐着一位身穿白袍的少年,腰间系一条青色丝绦,右侧悬挂一枚如令牌的白色玉佩,左侧则是一把藏于鞘中的三尺青锋,淡蓝发簪束发,面色白皙,如文弱书生般,五官周正的一张寻常脸上虽稚嫩却有一股勃勃英气,脚上穿着一双玄色软底薄靴,少年此时左手挽着乌骓马的缰绳,也如马车后四名军士般身形挺拔,朗目中望向远方的那一丝眷念让白袍少年神情有些深远,倒颇似一位年少将军。
早有一名小厮麻溜的进内禀报,其余三名小厮颇有眼力的立于马车即将停站之地,待马车停稳,搬轿凳的搬轿凳,挑轿帘的挑轿帘,剩下的那名则牵住了一匹枣红宝马的驾套。
乌骓马上的白袍少年早已轻盈的跃身下马,将缰绳连同腰间青锋一并交与从马车后赶过来的一位军士,信步走到那名小厮摆放好的轿凳旁,如道路边的一颗挺拔小树随风而立,此时马车上快步走下一名身着淡黄襦裙的机灵侍女,杏眼中眸子转动间冲着白袍少年甜甜一笑,立即转身接住从马车轿厢中探出的一只莹玉软手,只见一位身着一袭水蓝曳地长裙、娟秀长发被一枚飞凤玉簪挽起又随意飘落的少女,另一只小手稍提裙摆、款步轻移间借着侍女一扶之力走下马车,似一朵含苞欲放的清莲,含水星眸清亮顾盼间,轻步走到白袍少年身旁,水润唇间带着盈盈浅笑,伸出玉手轻轻拉起少年左手,在一名小厮恭顺接引下缓步走向舞乐坊,机灵侍女碎步跟随。
此时已从朱红大门内走出一群莺莺燕燕,为首的是徐娘虽半老风韵犹自存的坊夫人,高卷云鬓、满头钗簪,一袭曳地大红百花罗裙,外罩暗红飞蝶披风,内衬淡红锦缎束胸,顾盼生姿间摇曳至与白袍少年牵手的少女身侧,施施一拜:“坊夫人景秀拜见唐兴公主殿下。”
“不必多礼,进去吧。”少女含笑点头,坊夫人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在前引路,其身后的一群莺莺燕燕低眉垂目俱是盈盈一拜让在一侧,簇拥着白袍少年和被坊夫人称作唐兴公主的少女及机灵侍女走进了舞乐坊。
走进右侧宽阔的回廊,步上楼梯来到二层北面最大的观赏阁,坊夫人伺候少女安坐,吩咐下人摆放酒果茶点于桌案,这才率领一群低眉垂目的莺莺燕燕告退,白袍少年也席地端坐在少女身旁,机灵侍女则跪坐于少女另一侧为两人斟酒续茶、剥果递点。
舞乐坊呈方形,一层中间有一宽敞方台,四条通道连向回廊四角,方台与四周回廊间摆满桌案,回廊上观赏阁皆独立隔开,各自有楼梯通向一层,整个舞乐坊俱是木质结构,雅红漆面,刻绘春花舞蝶,喜悦中透着雅致。
此时,宾客俱已到齐,回廊间鼓声清脆响起,仿若将士出征,随之笛声悠扬,似倾诉离别之情,笙鸣嗡嗡,恍惚到了幽明空谷,继之箜篌如指间沙弹落,柔美若沙间漫步,最后琵琶幽怨语起,“弦冷暗年华”,所有选中者皆色彩缤纷的舞袖翩翩,于回廊、通道和方台间流连交往,观者仿佛置身于春日之姹紫嫣红间,纷纷举杯相和,俱是一副陶醉模样。
渐渐乐声低落,独留琵琶语,一名白衣女子飘摇间行至方台之上,于《春江花月夜》曲中“纤腰弄明月,长袖舞春风”,似山间小溪潺潺,若仙女凡尘望月,“低鬟转面掩双袖”,“扬眉动目踏花毡”,琵琶离语如泣如诉,白衣女子似凡若仙。
随后便是激荡且柔美的公孙剑舞,一名青衣女子秀手含剑俏立于方台之上,“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一曲《剑器行》把观者引入儿女江湖的恩怨情仇之中。
接下来是《绿腰》、《凉州》、《白头吟》、《陌上桑》、《玉树后庭花》等群舞,莺莺燕燕们“舞袖逐风翻绣浪”、“长袖迟回意绪多”,先前还偶尔与白袍少年低语几句的少女已是看的痴了,机灵侍女更是看的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双耳已是嫌不够用,少女神情随着曲声不住变化,似已融入曲中意境,一层众观者也是摇扇晃头,听的如痴如醉、热血奔涌,依稀间仿佛华彩诗章中的大唐盛世重现。
白袍少年此时只觉心境激荡,思绪起伏,时而回到横海军中,随着将士搏命拼杀;时而走进少女闺阁,沉迷柔肠愁绪;时而陷入空山幽谷,明悟通达;时而仗剑江湖,管尽天下不平事!
正在此刻,沉浸舞曲中的三人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轻佻、嚣张至极的声音,将三人拉回了舞乐坊中:“公主,让在下陪你一起观舞何如!”声到人到,已是轻摆小扇、一摇三晃的立于三人身后,身穿大绿罗衣,腰系明黄宽带,悬挂着数不清的各式玉佩,叮当乱响,头戴鎏金簪,脚蹬一双打磨甚是黑亮的高底靴,挺胸叠肚、肥头大耳、油头粉面、嬉皮笑脸,一对色眼直勾勾的盯着少女如水背影,身后还跟着两个一身青色短衣的壮汉。
“朱友孜,放肆!竟敢对公主无礼!”机灵侍女立即起身拦在了被她叫做朱友孜的纨绔公子身前,横眉冷对,一双杏眼中怒火蒸腾。
“臭丫头,滚开!小心八爷扒了你的皮!”朱友孜立刻变了脸色,瞪眼凛眉,似要吃了小侍女一般。
“扒我的皮?哼,我先废了你!”机灵侍女话声未落,已是左手提起裙摆、左脚踏前一步、穿着粉花丝履的右脚伸出裙来高高抬起,猛的下踹在朱友孜挺起的胸前正中,毫无防备的朱友孜立刻“啊”、“啊”着“噔”、“噔”退后两步便向后倒去,被两名青衣壮汉中略高那人上前扶住,另一略矮之人握紧拳头、踏着重步直奔机灵侍女而来,转眼间硕大的右拳携着朔朔风声已临近机灵侍女的水嫩脸颊,侍女的发鬓被拳风带起,面颊如水面般荡漾,机灵侍女早已来不及躲闪,惊愣当场。
就在此刻,一只并不大的白皙手掌从侍女身侧紧贴着侍女面颊堪堪横在大拳前,如一块薄薄布帛绵软无力,却把势大力重的硕大拳头牢牢握阻,正是刚刚还与少女端坐的白袍少年,不知何时竟已站在了此处,手腕轻轻翻转往身侧一带一送,只听得略矮壮汉“啊”的一声痛叫,被白袍少年抬脚踹飞了出去,猛的砸在刚刚站稳的朱友孜身上,连带着扶他的略高壮汉一起,三人顷刻间如滚地葫芦全都滚下了楼梯,下面的回廊上立刻响起一片惊呼声。
此时少女也已起身来到犹自惊愣中的侍女身旁,拉起小丫头的手查看着小脸问道:“犹怜,没事吧?”
“公主,奴婢没事。”被少女叫做犹怜的侍女抬手拍了拍小胸脯,这才缓过气来,一副后怕模样。
“会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就学人家动手动脚,看你破了相寻谁哭闹去,还不去谢谢轩哥!”少女嗔怪着,刮了下犹怜的小鼻子,把正吐着小舌头的小丫头向白袍少年推送了一下。
“犹怜多谢轩公子!”机灵侍女立刻弯腰屈身冲着白袍少年万福道,见白袍少年不在意的含笑摆摆手,又吐了下小舌头,一脸欢喜的跑回少女身边。
“轩哥,我们走吧,朱友孜还会来纠缠的。”少女脸色柔和的对白袍少年说着,便要上前拉起少年的手,白袍少年却是赶紧双手向少女抱拳躬身说道:“公主……”
“又叫誓儿公主,叫誓儿!”少女抬起裙袖轻拂了下白袍少年抱起的双手,绣眉一凝,星眸嗔怪的娇斥道,旁边的犹怜又是嬉笑着向少年吐了下小舌头,扮着鬼脸。
“誓儿,你不是还要观看《霓裳羽衣舞》吗?”白袍少年无奈,只好放下双手,任少女轻轻拉起手来,却还是询问道。
“不看了,没了兴致,回去再看一遍醉吟先生的《霓裳羽衣舞歌》吧。”少女在一瞬间的落寞神情后便又柔和起来,拉着少年走向楼梯,机灵侍女却在身后学着香山居士的样子轻吟起诗句来:“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裙时云欲生……”
少年少女回望了眼犹怜后便在相视一笑间步下楼梯,仿佛真的在《霓裳羽衣曲》中翩然而去。
一层的表演还在继续,不见朱友孜几人,那位恭迎少女的坊夫人也不见了身影,观看者偶尔偷偷看过来一眼又迅速端坐周正,少年少女毫不在意,向舞乐坊朱红大门走去,只有犹怜愤愤的不时瞪过去一眼,让偷看者尴尬一下。
“秦轩,你还敢出来!”朱红大门旁的小厮已不见了踪影,整条街巷只有朱友孜带领的六名身穿青色短衣、手持刀剑的壮汉堵在了舞乐坊大门前,朱友孜和其他两名滚下楼梯的壮汉俱是灰头土脸,朱友孜却是人多势众的叫嚣着。
“猪油渍,仗着人多吗?”被朱友孜称作秦轩的白袍少年不等少女跟犹怜开口,踏前一步凝眉不屑的对视虚张声势的朱友孜。
“秦轩,在太学八爷不是你对手,现在八爷人多,你还要多管闲事吗?”朱友孜不由得退后了一步,躲在一名壮汉的身侧,胆子又壮了起来。
“天下人自要管天下事,事不平焉能不管!”秦轩再次踏前一步,挺起胸膛逼视着六名青衣壮汉保护的朱友孜。
“揍他!”朱友孜仗着人多也懒的废话,不耐烦的冲手下一挥手,除了滚下楼梯的两人留下保护朱友孜外,其余四人皆抽刀拔剑呈扇形逼近秦轩。
“快来人啊,有人要行刺公主!”犹怜够机灵,眼见秦轩没有兵刃要吃亏,立即大喊大叫起来,从街巷的一侧跑出来不少人查看,一见情形又都急忙跑了回去,唯有跟随少女来的四名军士骑马飞奔而来,马车也随后赶来,车后栓着白袍少年的乌骓马。
“还不动手!”朱友孜冲正在小心走位试图包围秦轩的四人大喝一声,便带着剩下的两名手下直奔在犹怜的搀扶下正快速退向四骑飞奔而来方向的少女,眼睛却瞟向黄骠马上的四名军士。
包围秦轩的四人已开始了游走,隐隐占据了八卦方位,一人占据两位,阻断了秦轩逃走的一切可能方向,秦轩却是垂手端立场中不动,眼睛依旧盯着朱友孜。
四名军士奔至少女身后,其中两人飞身下马,站在了少女身前,那位接过秦轩三尺青锋跟乌骓马的军士冲还在前行的朱友孜躬身抱拳道:“八爷,请留步。”
“齐都尉,你也敢管八爷的事?”朱友孜再次挺胸叠肚了起来,不屑一顾的虚浮眼神斜眤着抱拳的军士。
“在下不敢!”齐都尉微一抬头,面色沉稳的再次说道:“只是护佑公主,职责所在,不敢疏忽,还请八爷见谅!”
“那就随公主一起去八爷别院饮茶!”朱友孜不再理会齐都尉,转身看向还在围着秦轩游走的四人,顿时大怒:“废了他!”
四人闻言相互看了一眼,随即一咬牙,手中刀剑直奔秦轩劈刺而去,而就在四人动手之际,秦轩迅速将白袍撩起掖在腰间,两个脚尖如蝴蝶穿花,双手食、中两指各并一剑,似一条幻影在四人和刀剑间留下道道残影,指剑若蜻蜓点水,几个起落间,刀光剑影中四人只来得及发出轻微的哼声,刀剑落地,四人也是瘫软摔倒,另一边的众人还未看清状况,秦轩已如猿猴腾跃般直奔朱友孜而来,一腾一跃间又似低掠的雨燕,瞬息即至,左脚落在依旧呆愣的朱友孜身前的刹那,右拳已结结实实的轰在了朱友孜左胸的心脏部位,“嘭”,朱友孜肥胖的身体应声飞起,“咚”的一声砸在了舞乐坊大门对面的墙上,随即如死猪般跌落尘埃,舞乐坊所在的街巷内顿时鸦雀无声,连那几匹马都不敢喘口大气。
“不用看了,心脉已断,死了。”齐都尉正要上前察看,秦轩开口拦下了他,众人闻听顿时傻了眼。
“轩哥,你怎么杀了他!”少女冲齐都尉使了个眼色,上前拉住了秦轩的手,倒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神情间有些担心,而齐都尉也立即拦住了要跑的朱友孜的六个手下。
“不杀他他还会来纠缠你,终会酿成祸事!”秦轩有些激荡的稚嫩面容上并没有丝毫后悔的神情,反而用力握住了少女的手,似乎在说一切有我。
“轩哥,立刻离开京师,我会去求父皇压下此事。”少女语速很快,仿佛换了个人般,又转身对齐都尉说道:“齐都尉,立刻把秦公子安全送出长安城,我在舞乐坊内等你!”
“是,公主。”齐都尉没有丝毫的犹豫,飞奔去马车后取出秦轩的三尺青峰,解下乌骓马迅速返还,将马的缰绳和剑交与秦轩。
“公主,那你……”秦轩略微迟疑的接过乌骓马的缰绳和三尺青峰,望着少女欲言又止。
“轩哥,我没事。”少女并没有多言,面色柔和,星眸中却透着往日少有的坚定。
秦轩轻叹一声,翻身上马,向少女抱拳道:“劳烦公主派人通知大师傅一声。”在少女微一点头后,秦轩最后看了眼少女含笑面容,拨转马头,跟随已然上马的齐都尉和另一名军士飞奔而去。
“带他们六个回舞乐坊!”少女面色一沉,对剩下的两名军士命令道,转身和犹怜返回了舞乐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