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芦子关,奔离长城,虽是荒芜塞外,却是天高野阔,秦轩如出牢笼飞鸟,纵横驰骋起来。
大漠乃让人热血之处,汉有卫青、霍去病纵横大漠无敌,唐有李靖、苏定方奔袭降服突厥,秦轩儿时于军中每每听将士们谈起皆是心神向往之,胸中似有一团炽热的烈火熊熊燃烧着他幼小的身体,恨不能立刻提枪上马厮杀一番,去大漠挥戈征伐,建男儿功业,报君赐国恩,父亲秦北炎也是言传身教,教诲秦轩忠君报国,体恤黎民之苦,可自从跟随大师傅学艺,秦轩却渐渐矛盾起来。
大师傅与秦轩的父亲秦北炎亦师亦友,是秦北炎当年带兵偷袭李克用军营时救下的,李克用手下的一名将军屠灭了一个村子,杀了几百人,大师傅只身闯营杀了那名将军,自己却被上千军士围困,幸亏秦北炎正好带兵攻打李克用军营,这才救下大师傅,从此大师傅便留在了沧州横海军中,经常提点秦北炎及其手下功法,颇受横海军将士们敬重。
大师傅教给秦轩的不止是武艺功法,还有他一生的阅历,言及秦轩父亲之时,大师傅曾言秦北炎心性软弱、太过愚忠,并不适合做一方豪强,所以教导秦轩之时便时刻锻炼他的性情。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想要功成名就,那是要登尸山、趟血海的!”大师傅每次提起此话都是慨叹不已,仿佛真的看到了手握重兵的将军们站立于尸山血海之上一般。
那时秦轩年幼还无法理解,进入太学后听讲学每每提及为官为政之道之时,皆言轻杀伐、重恩典、择贤士、恤民苦,倒是同大师傅之言不谋而合,可是如此又怎能建功立业、忠君报国?每有此疑问大师傅就会告诉秦轩,好男儿当仗剑走天涯、管尽天下不平事,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侠士,强过功名利禄百倍、千倍!
大师傅曾在大漠苦修十年,深知大漠百姓疾苦,对卫青、霍去病及李靖、苏定方之功名颇有微词,总是说杀戮太过,以无数人命搏得的功名算不得真功名。
拥有着一腔想要纵横沙场热血的秦轩自然不赞同,挺起小胸脯便会争辩:“匈奴、突厥屡犯边境岂能不予以痛击!难道要任其入侵不成!”
大师傅却是苦笑摇头,说秦轩只知胜却不知胜之苦,连年征战不只是匈奴、突厥死伤惨重,大汉、大唐又如何不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如此杀戮实为下下策,“政当以谋为先,战实为守也。”秦轩自是听的一塌糊涂,深不以大师傅此话为然。
大师傅出自少林,却不戒酒肉,说自己不是当和尚的料,徒给少林抹黑,只好行走江湖了。
在大漠十年,大师傅领略大漠风光,有感于烟沙尘暴,将一身少林绝技融合成天尘诀,取天下沙尘尽为我用之意,将少林的各种武功绝学融合于大漠的沙舞之中,如沙暴的拳法、似沙尘漫舞的身法、若指间沙的指法、像大风沙的枪法、仿流沙的剑法,踏沙而行的腿法,最重要的是凝聚漫天沙尘于丹田的心法,秦轩只学得了皮毛,大师傅说要有大漠之行感悟风沙之变方能小成,如此秦轩倒要感谢朱友孜了,拿自己的命成全了秦轩的武道之行。
秦轩快马奔行十里,远离了关口,在一个小镇停歇,购买些火折子、火石、火镰等取火之物及一人一马的干粮、水和酒,还有各种调料,这些是大师傅告诫他在大漠的必需之品,索性也剪了如大师傅般的寸许短发,又换了身麻布粗衣,特意多买了两套备用,将三尺青峰连同大包袱斜背身后,让乌骓马吃饱喝足这才上路,边塞苦寒之地,似秦轩这种单人独骑闯荡之人极多,倒也无人在意他。
装备充足,秦轩心中藏着大漠,便一路飞奔,经朔方、过石子岭周围一片荒废之地,终于走进了库结沙,一片仿佛没有边际的沙漠。
此时已是春夏之交,正是草猛长、莺乱飞时节,沙漠中却是炙热无比,干燥的空气里没有一丝的水气,秦轩牵着乌骓马艰难的跋涉在起伏的沙丘间,靴子仿佛不存在了一般,似乎光着脚走在炙热的火焰上,偶尔一缕微风吹来,却带着更加灼热的气息,乌骓马不断的低声嘶鸣,似乎不满着秦轩带它来这种地方。
偶尔可见一小撮蒿草和灌木深植于沙土中,却也已干枯如标本,动物仿佛已经销声匿迹,秦轩只见过一两只小蛇和四脚蛇,都瞪着饥渴的眼神躲闪着秦轩和乌骓马这两个庞然大物,很快日头西斜,沙漠在转眼的金黄中迅速漆黑,朔风骤起,漫天呼啸,卷起无数沙尘,秦轩找了处小山包和乌骓马躲避风沙,大师傅曾言,夜间的沙漠是不能行走的,很容易陷入流沙之中。
在小山包旁与乌骓马相依偎于如初冬般的朔风中,秦轩终于体会到沙漠的艰辛,愈加的佩服那些征战的将士和苦修十载的大师傅,不止要与人斗,还要同沙漠这个最大的敌人斗。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秦轩和着风沙大口喝了一口边塞的烈酒,回味着子羽先生的这首《凉州词》,当真道出了边塞将士和江湖儿女的心境。
一人一马在无边的沙漠中默默前行,偶尔一道疾风飞旋,舞起如龙沙尘,秦轩便会驻足揣摩,仿佛自己化作了风、变成了风中的沙,舞弄沙尘、随风漫舞,夜晚休息时,秦轩总会无数次抓起一把把的沙土,让一颗颗的沙粒如精灵般在不断抖动的指间滑落,让手指记忆感觉,看到流沙秦轩便会抽出三尺青峰随流沙的痕迹挥舞,不时的在沙海上奔跑,体悟每一下踏动沙土的感受,看漫天风沙起落便会在脑海中幻化出枪招、拳式,见大风将沙尘凝聚便会运转天尘诀,感觉小腹阵阵火热。
十天后秦轩终于遇到了一场大沙暴,火热的午后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立即如魔神来临了一般,一半炽日一半魔云,仿佛在进行着一场天帝与魔神要毁天灭地的大战。
这些天秦轩一直在慢慢感悟大师傅传授的功法,腿法、剑法、身法、指法都有明显的进步,唯拳法、枪法、心法需要观摩沙暴进展缓慢,如今得遇自然激动无比,拉住乌骓马站在天帝这边,保持着距离认真观摩起来。
仿佛无数漆黑的滔天巨浪翻滚涌动,却并不碎落,一浪融入一浪,翻滚涌动成更加滔天的巨浪,连天接地,似无数魔兽铺天盖地而来,而另一只半个天地都已容不下的似饕餮的巨兽大张着如黑洞般的大口,不时的吞噬着越来越多的魔兽们,魔神矗立在饕餮头上傲视着天帝,似半个沙漠都不够他戏耍,从沙漠的一侧席卷天地,无论多么巨大的沙丘、无论多么宽广的沟壑都被魔神弹指间连根拔起、随手填平,天帝似要以静制动不断后退,秦轩失聪般听不到任何风啸浪吼,随着天帝不断的后退,眼看着无限大好天地被吞噬,不禁万分焦急,最后已是退无可退,被魔神逼入绝境,急切间秦轩竟想要替天帝出手,却在魔神驱使的饕餮巨口下如一只渺小的蝼蚁脆弱不堪。
一边耀眼的明亮着、炙热着,一边气势汹汹的吞噬着、森寒着,如世界的末日,秦轩和不住哀鸣的乌骓马相依为命的苟延残喘着,听大师傅讲述时的向往、看到沙暴时的期待、想要观摩的激动早已荡然无存,自己仿佛变成了魔神脚下的无数沙尘在地府、凡间、天庭之间经历着无数次的轮回,最后却被一粒粒的打入阿鼻地狱,被无间的炙烤着。
终于,秦轩和天帝一起被彻底吞噬,世间唯有魔神,整个天地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贪婪的开合着。
秦轩整个人都似化作虚无,如一叶小舟飘摇在狂风巨浪间,只等待随时的倾覆,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口不能呼,鼻不能吸,只能用身体还依稀残存的一丝感觉探知着毁天灭地的狂风怒沙,在他的身上留下千疮百孔。
忽然,仿佛在漫长岁月里的无尽虚无中被天帝点亮的一点萤火,秦轩感觉腹部一暖,自己被魔神蹂躏成的一粒粒沙尘从虚无之中汇聚而来,腹部由温暖到炙热,最后仿佛要爆裂了一般,秦轩只感觉身体之中有无穷的力量要爆炸、要喷薄而出,什么魔神,什么饕餮,什么魔兽,什么沙暴,统统只需一拳便可轰爆,“啊”,秦轩忍不住大声怒吼,怒吼魔神,怒吼天地,“来吧沙暴,战又如何!”
一抹天光如初生的眼瞳骤然亮起,似一只金红的大手从天际探出,撕开漆黑的帘幕,黑暗迅速消退,阴霾离散,一轮金黄大日猛的跃出天边的沙丘,大漠层层尽染金黄。
秦轩兀自雕立于沙漠中,浑身上下、从头到脚仿佛披挂着一件沙尘打造的铠甲,乌骓马也如沙雕一般,静静的矗立在秦轩身边。
秦轩试图睁开眼睛,却感觉沉重无比,随着一粒粒沙尘从眼皮上扑簌簌的掉落,想要长吁口气的秦轩猛的剧烈咳嗽起来,被沙尘给呛的咳出了眼泪,乌骓马也动了,随着全身不住的抖动,忽的冲着天边大日仰头长嘶,终于唤醒了似还在沙暴中的秦轩。
居然过了一夜,一人一马居然从魔神口中逃出生天,秦轩急忙双手掸落一身沙尘,又回身帮乌骓马的忙,这才打量起沙漠的情景,已是翻天覆地了一般,秦轩仿佛在斗转星移间来到了一片新的沙漠,哪还有沙暴前的一点影子,太恐怖了,大师傅是如何在这种地方苦修十年的!
一人一马吃了些干粮、喝些水继续行程,秦轩边走边回想着沙暴中的情形,他终于将大师傅传授给他的所有功法融会贯通,在丹田中凝聚出了气旋,算是小成了。
秦轩在被沙暴吞噬的刹那仿佛化作了无数颗沙尘,随着沙暴飞舞肆虐,随着沙暴聚散离合,终于把这些天在沙漠中获得的所有感悟全部融合,由外而内得到了蜕变,所有功法具已小成,也算是在武学上登堂入室了,只要好好打磨、沉淀,来日必当一飞冲天。
秦轩在心中自然要暗暗感激大师傅,如果没有大师傅在大漠十年的苦修,没有大师傅无私的倾囊相授,他的功法也不会这么快便小成,当然也要感谢这场沙暴,没有吞噬秦轩,反而成全了他。
秦轩已无法准确记忆时间了,一人一马晓行夜宿,只大概记得已一月有余,期间又遇到了两场沙暴,还好并不大,或许是秦轩武功激进,都轻松躲过。
这日清晨,秦轩牵着乌骓马再次登上了一座小沙丘,极目眺望,只见远处一条长河横亘,似从天穹流淌而来,在晨光中泛起清亮的水光,更远处莽莽草原上一缕孤独的炊烟扶摇直上,朦胧间仿佛直达九天一般,一人一马终于走出了库结沙,即将踏入肥沃的大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