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北，为阳。

山之南，为阳。

一城在九嵕山之南，又在渭河之北，山水俱阳，故名咸阳。

咸阳为秦国都城，楼宇众多，最出名的是国君大朝之地——咸阳宫。

公元前350年，秦孝公迁都咸阳，营筑宫室，到了秦昭王时期，咸阳宫建成。

后来，秦国灭六国时，每灭一国，秦始皇就仿一国宫室，置于咸阳宫周围。

此后，又扩建宫殿，在渭水北岸修建了许多离宫别苑，并且各宫建有甬道、复道相连。

经过几代人的营建，最终形成了“咸阳之旁二百里内，宫观二百七十”的壮观景象。

平旦时分，咸阳城内，一片寂静，大部分人还在熟睡之中，然而章台宫内，却有一人清醒异常。

那人名叫冯去疾，是秦国右丞相，时年六十一岁，宽大的额头上皱纹遍布，披着大氅，低头看着一封狭长的锦书。

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位中年人，是他的儿子冯劫，此人面如冠玉，仪表堂堂，正一字一句地念着锦书：

【伯兄去疾，北境风寒，公子赢弱，不宜久居荒蛮。今陛下出游，嘱君守咸阳。欲送公子归宫，未知可否，望来信相告。仲弟蒙恬。】

“翁，蒙将军与您素无交情，为什么突然来信？此信形制狭长，又以锦帛为材，恐怕不是由官道送来的吧？”

冯劫为官多年，长期担任御史大夫，负责监察百官，代表皇帝接受百官奏事，对这种书信往来极为敏感。

冯去疾没有说话，将锦帛卷成长条，在灯上点燃，晃动的火光在墙壁上投下阴影。

“劫儿，大秦的风雨就要来了。”

“您是说………”

冯劫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但是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接着说道：“蒙氏一族，三代仕秦，开疆辟土，攻城略地，立下不世之功，又受恩宠，怎会做出背君弃主的事情呢？”

冯去疾轻抚长髯，微笑着看着儿子冯劫，耐心地听着他的话。

冯劫贵为三公，处事得体，颇受君臣赞誉，他日擢升为丞相，接了自己的班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他的眼光还是短浅了些。

冯去疾替他纠正道：“背君弃主，那也要看弃的是谁？保的是谁？”

“您是说——蒙恬在为扶苏公子谋划，愿意背弃始皇帝陛下？”

听了父亲的话，他更加疑惑。

蒙家兄弟，被始皇帝视作近臣，一武一文，地位殊隆。

委以蒙恬将军之职，镇守边疆，护卫都城，是为大秦帝国的守护神。

委以蒙毅上卿之职，参理内政，出入同车，关系超越君臣。

冯劫实在不相信，蒙恬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敢忘记祖宗的教诲，执意兴兵，帮助公子扶苏登天子之位。

“劫儿，你想偏了。蒙恬自然不会背叛始皇帝，但是他会背叛下一任君主，除非——那人是扶苏！”

冯去疾一语道破，可惜冯劫还是有些不明白。

“扶苏公子推崇儒家，宽容仁爱，反对酷法峻刑，在大臣、士子，乃至将士中，都威望极高，又是长子，除了他还有谁能继承帝位？”

见冯劫发问，冯去疾微笑着，慢慢说道：“还有胡亥。”

“胡亥？那个愚钝的少子？”

冯劫的音调升高了，满脸诧异地望着父亲。

经过父亲点拨，冯劫也暗自比较了几位公子的实力，扶苏公子才华最为突出，自然不用说。

其余诸位公子中，也就公子高、将闾二人还有一丝希望。

公子高，忠孝谦逊，品行淳厚，有名人雅士之风，受到文官大臣的喜爱。

公子将闾，性格沉稳，敏而善断，曾经帮助始皇帝处理公事，受到过陛下的赞誉。

至于，成天顽劣，时刻围着宫女转的公子胡亥，怎么也入不了他的眼，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偏偏记着这人。

冯去疾并不着急回答，拿起一个铜签，将油灯的灯芯挑高，才慢悠悠地回答儿子的问题。

“劫儿你瞧，这灯芯一挑，是不是比先前明亮多了？”

灯芯挑高后，本来微弱的火光，一下子明亮起来，将整间屋子也照得亮堂许多。

冯去疾见儿子若有所悟，便接着开导。

“如今始皇帝出游，天下之事，一半在咸阳宫中处理，一半在巡游车内处理。咸阳，离扶苏最近，然而不要忘记，胡亥却离陛下最近。”

“所以——蒙恬想让扶苏公子回到咸阳，就是为了日后生变，可以执绳一端，与之角力？”冯劫说道。

冯去疾见儿子终于开窍了，点点头，接着往下说。

“蒙恬的担忧不无道理，毕竟赵高和胡亥是师徒关系，陛下又对赵高极为信赖，万一两人说动陛下，扶苏公子将何去何从？”

“可是，左丞相李斯不是与赵高有嫌隙，他会坐视不管吗？”冯劫问道。

李斯和冯去疾，一个是左丞相，一个是右丞相。两人共事多年，他的为人，冯去疾最清楚不过了。

“李斯，老谋深算，城府极深，可惜有个致命的弱点。”

冯去疾谈到这位老搭档，脸色居然露出得意的神色。

“什么弱点？”冯劫好奇地问道。

“你还记得韩非吗？他的下场，便是李斯性格弱点的最好证明。”冯去疾高深莫测地说道。

冯劫没明白其中的意思，本想接着问。

可是见到父亲起身，前去推开宫门，也就跟着起身，没再问下去。

不知不觉，父子二人促膝长谈多时，天已大亮。

冯劫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灰烬，问：“翁，蒙将军的信，您准备怎么回复？”

“信？什么信？我何时收到过蒙恬的信？”冯去疾望着初升的朝阳，笑着反问道。

清晨，凉爽的风，从廊间吹来，带走了锦帛的灰烬。

消散了，蒙恬寄托在冯去疾身上的希望，随风消散了。

冯去疾面向东南方向，静静伫立遥望，即便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堵高墙。

父亲的背影，在阳光的照耀下，庞大了许多，挺拔了许多，可是冯劫心里有点担忧：

“父亲不惜开罪蒙恬，也要把宝押在胡亥身上，可是他真的能顺利登上帝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