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
周盛声音低沉,带着些许苦涩:“如果你愿意的话,应该可以轻而易举地洞见我的记忆。”
玉凌望着他的眼眸,时隔多年,这是他头一回认认真真地注视着这位曾经的好友。
他的确变了太多。
那眸中沉淀的阴霾与风霜,竟似比百岁的老人更加沧桑。
除去那段美好无忧的书院岁月,再往后的日子里,玉凌的记忆中确实鲜少再出现周盛的身影。
他被所有人都遗忘了。
一方面,是他刻意的隐没在众人的视线之后,另一方面,也的确是在种种原因之下,他们的交集越来越少。
他未曾关注过周盛的动向,也未曾再真正地关心过这位故友。
玉凌的眼前出现了刹那的恍惚,周围的光影一阵浮动,好似他此刻并非身处在营地外的荒坡上,而是站在树影婆娑、岁月静好的书院广场边。
“嘿嘿,我通过了!我也是书院弟子了!”
那位一脸傻笑的少年咋咋呼呼地从擂台上跃下,浑然不在意周围的人投来的古怪目光。
“我觉得玉兄说的有句诗特别适合咱俩同是天涯龟壳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呢?
好像,只过去了十六年啊。
为什么却感觉比三大星系的距离,还要遥远?
玉凌禁不住又是一阵恍惚,无数光影与画面在眼前迅速流淌而过,最终了然无痕。
“沧澜城西区最是繁荣,好玩的东西可多了,包你们大饱眼福!”
“念大哥,你这么做可就不对了!归云怎么说都是你救命恩人啊,你咋能这样?”
“院长大人万岁,这次一定要把三大宗门的人揍趴下!”
“阿凌,你好好休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直接跟我说就好。”
“阿凌,你也去参加九域大比吗?到时候一定要一起呀!我在书院等你!”
玉凌闭了闭眼,少年那满脸期待的脸庞瞬间消失,如梦幻泡影般轻易地破碎,周围陷入了一片黑暗与沉静。
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赫然已是全然不同的景象。
这个时间,应该是雪暮之旅的时候。
原先明丽的色调被阴暗的昏黑所替代,显得无比压抑。
寒冷,极致的寒冷。
地下洞窟中,少年艰难地爬行,颤抖的手不断地刨着湿冷恶心的泥土,将蠕动的软虫不管不顾地塞进嘴里,狠狠地咀嚼着,然后痛苦地干呕,又吐了出来。
“水,水咳咳”
他听到了身后少女半昏迷的呢喃,于是又缓慢地爬了回去。
“嗤”
看着面前碗底积蓄的浅浅的一滩水,他咬了咬牙,割破手腕,看着血水落入石碗中,晕出浑浊的颜色。
少年慢慢地将这碗血水给少女灌了下去,然后无力地坐倒在地上。
“有人吗外面有人能听到吗”
少年嘶哑地呼喊着,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换来的只是绝望的回响。
“为什么为什么我修炼的是龟壳诀为什么我这么没用”
眼泪早已干涸,他狠狠地砸着面前的石壁,砸得拳头上鲜血直流,却好似感觉不到痛苦。
“长老念大哥阿凌,你们在哪里谁能来救救我们”
石壁岿然不动,他只能无力地跪倒在地上,痛苦地蜷成了一团。
饥饿和干渴再次袭来,而他连一只虫子都抓不到了。
少年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他用仅剩的灵力震下一些石屑,贪婪地啃食着,掐着自己的喉咙不让自己再呕吐出来。
一个月,又一个月
无人搭救,他被遗弃在绝望的深渊。
他无数次想要自我了断,结束这漫长的煎熬与折磨,但他却又贪恋着和少女在一起的时光。
终于,他活下来了,他们都活下来了。
他回到了书院,但他已不再是从前的周盛。
“诶?那个不是周盛吗?他怎么把自己搞成了那副模样?”
“嘿,听说他刚去冰域没多久就被困在了地下洞窟里,几个月里一事无成,果然是个只会龟壳诀的废物!”
“唉,还以为他和玉师兄在一起呢,怎么就他回来了,那么多师兄师姐都不见影踪”
“人家运气好呗!再说了,就他那点修为,怎么可能和玉师兄一起行动,他配吗?”
“也是,就是玉师兄人好,还把他当个朋友,看他交流赛的时候围着玉师兄跑前跑后地蹭热度,结果有谁会多看他两眼?”
“真是个可怜的小丑啊,遇到事情了只能靠别人帮忙,真不知道要这么个朋友有什么用,而且还很多余”
“嘘,他过来了,别说了”
少年沉默着,从字字如刀的闲言碎语中走过,始终没有回头。
他回到了沧澜城的家,然而家门口却站着一位陌生的中年人。
“我们观察你很久了,要加入天之楼吗?”
“什么天之楼?”
“你可以在组织里获得你想要的一切,包括我们可以帮你重塑功诀,蜕变成一位真正的强者,而你只需要付出情报来等价交换,尤其是念羽白和玉凌的情报。”
“出卖朋友的事情,我做不出来。”
“呵,你真以为他们把你当做朋友吗?别天真了,只有一类人才能成为朋友,而你又是凭借什么东西呢?”
中年人肆意地讽刺着:“他们若是把你当朋友,为何不与你一起同行,为何把你抛弃在那个冰冷的地下洞窟里,几个月都不来救你?”
“你说什么都没有意义,我不会答应你的。”
“那真是遗憾,希望你不要后悔。”
中年人带着诡谲的笑容,消失在了少年的面前。
那时的他,尚未完全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残酷,也并不理解天之楼是怎样的一个组织,只是让父母搬家到了书院旁边。
直到经历了柳家的风波,经历了九域大比,重新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看到了他毕生无法忘记的一幕。
门半开着,殷红的血已经渗到了外面的青石板路上,但过往的行人无一人察觉。
他宛如失了魂魄般走进了屋子里,入目是一条断臂,其次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再往里看,浑身遍布青紫淤痕的母亲倒在血泊里,无神而绝望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屋外,似乎生前还挣扎着爬了几米,拖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静止了,他就这样站在屋门口,一动不动。
就好像这样,这噩梦般的场景就不会从虚无变为真实。
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
“加入天之楼吧,你没有别的选择。”
少年纹丝不动。
“是聂兆的人做的,因为你父母不配合他们的计划,当然我们也没有阻拦,要怪,就怪玉凌连累了你们吧。”
“但现在,你若想复仇,就只能依靠我们的力量,或者你也可以去找玉凌,看他愿不愿意为了你和域主府翻脸。”
还是当年那个中年人,他悠然地靠在门边,戏谑地道:“反正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帮你,你也一直都活在他的阴影之下,离了他,你什么都做不到。”
“我也不需要你提供他和道凌宗的情报了,因为你已经不在他的核心圈子里了。只要你现在加入组织,我们就把你安插到聂兆的身边,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顺便替我们做点事儿,如何?”
噩梦终于凝结成了残酷的真实,将他从虚无中唤醒。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答应的,又是如何安葬了父母,潜伏到了聂兆的身边。
他只知道他刚去没多久,华域域主就死了,随后聂兆上台。
那些日子他过得恍恍惚惚,宛如行尸走肉,只是机械地完成着天之楼的命令。
他配合着其他的暗线,在道凌宗轰炸域主府的时候,趁乱杀了聂兆,并纵火将他的尸体焚烧,留下血书,伪造出聂兆自杀的假象。
天之楼需要那枚华域域主印,但他对天之楼同样厌恶到了极点。
也许是巧合,几名暗线在混乱中或死或伤,而他这个修为最弱的人却凭借龟壳诀安然无恙。
他带走了域主印,来到道凌宗隐匿下来。
他太弱了,他需要借助这枚域主印迅速变强,所以他自私地没有告诉任何人。
而天之楼的人没来得及找到他,幻灵族就破封而出。
他混迹在书院的人流中,顺理成章地得到名额,离开了封灵星。
于是,他的命运发生了第二次巨大的转折。
在偷渡逆云海的时候,他和众人失散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孤星的分部。
那时,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发生了脱胎换骨般的改变,但醒来的时候,却大部分都记不得了。
只记得,梦里那个看不清面容、看不清身形的神秘人告诉他,成为离道强者,就有复活父母的可能。
他留在了孤星,顺从他们的安排,废去了龟壳诀,通过了一系列痛苦的试炼,在将玄力打熬到了凝血境的同时,也将灵力修到了融虚巅峰,甚至还将空间道法研究到了索幽境界。
他终于成为了以前无法想象的高手,虽然在这广阔的三大星系,他依旧还是一个弱者。
他不知道在那个梦里,他得到了什么馈赠,竟然让他的资质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一切定然是有代价的,只是还没到对方收取的时候。
第一次出使任务,他就失手了。
那是在天穴宗的小世界,他依照命令去抓噬梦兽,却没想到正好撞上了玉凌。
多年后的重逢并没有任何温暖与感动,有的只是森冷的杀意。
他以为他已经成长得够快,远远地将那些曾经的书院天才们甩在身后,却在面对玉凌的时候,连逃命都显得如此的艰难。
孤星给他的第二个任务是,如果抓捕噬梦兽不成,就恢复本来面目,找到玉凌并与他汇合。
他没有去,即便在后来的天河通圣桥上,他遇见了归云,也刻意地避开了玉凌。
他不敢见他,因为他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他。
在那之后的又一次见面,就是在登云星了。
和归云等人漂流到那里,也并非一个偶然,而是随着他修为的提升,他终于想起了那个梦境里的全部细节。
其中包括登云星的坐标,也包括这样一段话。
“你的朋友,他并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相信你从各方各面也已经感觉到了。”
“你不用探寻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之后你要做的事,既是在提升你自己,也是在帮他,不管你做的是多么荒谬的事情。”
“一切早已注定,接下来你所看到的,就是未来的图景”
一切都在那个人的预料之中。
无一错漏。
命运的因果之线已经将他紧紧缠绕,让他只能依循着既定的轨道一步步前进。
他是身不由己的棋子,是洪流之中的推手,是藏匿至深的寅末。
明面上,他与玉凌再无什么交集。
但在阴影中,他的命运已经完全与玉凌绑定在一起。
他出卖了鬼觉星的隐秘传送阵,致使玉清玄等人在去往登云星的路途上被道灵族阻截。
他还出卖了登云星,致使元灵族大军降临,让玄灵与幻灵二族遭遇了致命的灾厄。
他不惜一切代价,不择一切手段,想要爬到离道境,想要斩断因果之线,可是,他终究做不到。
做错一件事,便无法再回头了。
虽然所有事情都按照衍星殿殿主的推演发展了下去,可是玉凌不可能原谅他,他也无法原谅自己。
终于,一切就要结束了。
这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他也走到了自己应有的结局。
结局并非是他所满意的,但他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
无数纷杂的画面如潮水般从玉凌的眼前退去,荒坡之上猎猎的幽风吹拂着,让他从恍惚之中回过了神。
入目还是周盛的脸庞,以及他身后营地里闪闪烁烁的万千灯火。
玉凌没有说话,于是此地便只余沉默。
离道巅峰强者,原来也并非全知全能。
他以为他什么都已了然于心,却连一些最简单的事情都未曾知晓。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玉凌转过身,不再看着周盛。
“我想在最后,去一些地方看看。”周盛低声道。
“好。”
玉凌没有多问,空间一阵波动,他便带着周盛出现在了营地里的某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