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胪寺给外使们准备的宅邸里面,有一处四面坦荡,没有墙壁阻挡的大厅,里面的人,可以在晴天的时候,毫无阻碍地欣赏四周的天然美景,这里也被用来作为招待吴珩一行人的地方。
每个人面前的桌案上,瓜果酒食俱全,晋国官员们与卫国来使等人齐聚一堂,只是还未聊两句,气氛便微微有些凝重。
先是吴珩故意以诛心之言,来捧杀陈靖,然而陈靖却马上以对方未得卫帝之令,这次出使分明是名不正言不顺来反击。
若说陈靖他弑君乱权,独断纲常乃是逾越礼制,那端木朔风自己还未登帝位,便敢私自派遣使者去往他国,这岂不也是逾越礼制之举,陈靖此言,未尝不是以同样的点进行反击。
眼看屋内的气氛因为两句话便变得有些微妙,主动挑起战端的吴珩却是突然大笑道:“哈哈哈哈,太宰这话可就说错了,我家太子早已与皇帝陛下通气,只是从京城签发政令太过繁琐,我家太子可不是一个注重繁文缛节而不惜浪费时间的人,故而提前派在下前来拜访,正式的文件,几日后便到,太宰无需忧心。”
他其实也不是故意来给晋国这些人坏脸色的,相反,他是替端木朔风来看看,来考察一下这位陈太宰,是否有与他们一起合作的能力,若只是个华而不实,胸无韬略的草包,那他们仍然会选择找机会直接吞掉晋国,而不是寻求合作。
与一个没什么能耐的庸才合作,绝对难以敌过凉国这种兵强马壮的庞然大物,若是对方的本事不济,他们宁可拼着损失快速地吃下晋国,拖延攻凉的时间,也不愿意浪费时间谈什么合作。
一个平庸,甚至是愚蠢的盟友,到了战场上,就只会拖后腿,甚至有时候,他们会比你的敌人让你损失更为惨重。
对于吴珩的话,陈靖只是神色平淡地喝了口酒,什么也没说。
倒是有晋国的官员眼看气氛不好,赶紧出面打圆场道:“听闻吴兄从未来过晋国,那定然未曾品尝过咱们晋国的美食,这些都是最新鲜的海鱼,吴兄不如尝尝。”
晋国地形靠海,当年为了能让居住在京城的王公贵族们能吃上最新鲜的海货,所以专门开辟了一个码头,连同运河直达海边,渐渐的,就连京城的百姓过节的时候也能吃上海鱼了。
吴珩看着眼前摆在盘中的一条清蒸石斑,闻着清香,顿时食指大动,拱手道:“那吴某便却之不恭了。”
吴珩先伸手拂起了袖子,然后用筷子夹起一小块鱼肉,蘸了一点盘子里清淡的酱汁,接着便放入嘴中,慢慢地嚼动了起来。
一口鱼肉入嘴,吴珩眼睛顿时一亮。
“圣人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如此方显礼字。”吴珩吃了鱼肉,又喝了一口消食的茶水,这才伸出大拇指赞道,“鲜嫩至极。”
另外一边的晋国官员们顿时发出了友好的笑声,其中一人高举酒杯朗声道:“在下敬吴老弟一杯。”
吴珩也抓起酒杯,客气地回礼。
面子上的事情,本来就是互相给的,吃着美食,一边闲谈敬酒,这么一来二去的,很快就把一开始的那种不友好的氛围给冲淡了,转而变成了一场宾主尽欢的宴会。
谁也没有不识相地着急谈论家国大事,只是借着杯中的美酒,互相赞美,闲谈,吃吃喝喝,便算是一场欢迎宴会了。
毕竟不是正式的出使,不能以国宴的规格来接待。
原本来自于卫国使馆的这些人虽然对此十分不悦,但也没有直接在宴席上多说,一是忌惮那位端木太子的权势,二也是不想在外人面前同室操戈,丢了脸面,三则是他们还不知道这吴珩来的目的,贸然得罪,也不太好,所以哪怕今天被人给摆了一道,故意安排在末席,他们也忍了,这些人在晋国这么多年,也不是傻子,知道人家这是想拿他们当枪使对付自家人,又岂能让对方如愿?
席间,就连在场地位最高的太宰陈靖,也只是默默地饮酒,并未明确地表露出什么态度,吴珩却是知道,要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之后,才到双方初步磋商的时候,现在还不急。
宴席结束之后,便到了要交接住所的时候了,这一片精致的宅院,本就是鸿胪寺为了彰显晋国国力,而为他国来使所建,在吴珩的执意要求之下,他没有选择去卫国使馆那边住下,而是选择带着自己的人单独在此居住。
卫国使馆属于卫国朝廷官方的人手,太子端木朔风这次事先不跟朝廷通气,就堂而皇之地逾越规矩,直接派人出使,京城那边想来定然是不高兴的,纵使那位皇帝再宠爱端木朔风,也必然不高兴他这种目中无人,连自己父亲都不放在眼中的态度,那自己等人就没必要过去受人白眼,被人钳制了,卫国使馆的态度,从见面的第一眼起,他就已经看出,所以才会决定就居住在这里即可,然后再派人与那边另行接触。
能谈好最好,到时候能动用的人手也能多些,若是不能谈好,那就各干各的,互相别打扰,若是你们要背地里做些手脚恶心人,那就别怪我吴珩不客气。
宾主尽欢,交接完毕之后,陈靖孤身站在门口,垂手而立,静静等待,其他的官员们自然会意,赶紧拖着其他人一起,迅速远离,就连卫国使馆在这边的人手也都识趣地全部离开,准备回去赶紧向朝廷上书,抨击太子端木朔风手下的张扬跋扈。
等到所有外人都走了,独留吴珩一人走来,与陈靖并肩而立。
两人一起站在门口,看着院子里郁郁葱葱的树木发呆。
过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身负重任的吴珩首先忍不住,打破了沉默的局面。
“太宰当知我此行乃是何意。”
陈靖盯着院子里那些毫不起眼的野花,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语气也十分平淡地道:“自然,当年初见端木太子,便是锋芒毕露,视天下人如无物的样子,他的志向,我自然明白。”
吴珩之所以会开门见山,直接说了,是因为他知道大家都是聪明人,没必要绕那么多弯子,眼前这位做事,也是喜欢快刀斩乱麻,擒贼先擒王的作风,根本就没有想着要在朝堂上如何发力来扳倒那位蔡大人,而是选择找准机会,直接一招毙敌,永绝后患。
这是最典型的年轻人想法,做事根本不会在乎后果,吴珩虽然认同这种做法,却觉得这并不算什么高明的手段。
不过在陈靖自己看来,若是和蔡京角力,两边分别投入人手博弈,到时候晋国只会在这种博弈中损失更多,这般行动,就只是让他一人一家背了骂名而已,却是省却了大量的时间以及晋国的内耗。
吴珩没有对他点评端木朔风的话而有任何的反对,因为他知道,端木朔风确实就是这样的人,没必要遮遮掩掩。
他只是轻摇羽扇,非常直白地追问道:“那太宰对此有何想法?”
陈靖突然扬起头,看向了远方的天空,沉默了半晌,然后才缓缓地说道:“我陈靖,没有私欲,晋国,仍是上官家的晋国。”
吴珩愣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脸色顿时就严肃了起来,再无刚才谈笑自若的潇洒样子,而是非常郑重地朝着陈靖轻轻点头,表示明白。
陈靖收回视线,转过头来,沉声道:“两日之后的朝堂之行,还请阁下做好准备。”
吴珩明白,这是他为自己安排的一场盛宴,晋国答不答应会盟,全要看他的本事,提前说出,自然是因为这位陈太宰本身是倾向于答应的,但他并非独夫,成与不成,也要看大家的意见。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吴珩转过身,朝着陈靖庄重地揖礼,这一次,他的双手高举,甚至超过了自己的眉心,然后深深鞠躬,比之在京城门口面对晋国的官员们时,更为郑重。
陈靖面无表情地同样回礼,然后一拂袖,转身离去。
一直在门口候着的晋国官员们没有壮着胆子,探头探脑地看,而是聚在一起默默地等待着,现在眼见陈靖出来了,便赶紧低着头跟在后面,随之离开。
其他跟着吴珩一起过来的,端木朔风手下的人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中,这时候走上前来,忍不住问道:“先生,何至于行如此大礼?”
儒家揖礼共分三种,一对尊长,一对平辈,一对晚辈或者是还礼,而刚才吴珩的手高举过眉心,俯身近半,便是对尊长才会做的“天揖”,在他们看来,这简直就是无法理解的事情。
要知道,这位先生便是面对太子爷,也只是平礼而已,此人是何德何能,能受先生一拜?
吴珩看着远处陈靖步伐沉稳的背影,施展望气之术,恍惚之间,似乎是看到了压在他肩上的晋国国运,那种沉甸甸的负担,让他忍不住轻声感慨道:“对待国士,不可轻慢,此人之风采,晋国无人能出其左右!”
其他人听得面面相觑,纷纷露出惊讶之色。
国士一词,源自大周朝建立之初,大周太祖礼待下士,本是被人用来形容受君主优待的人才,后来便代指一国之中最为优秀的人才,乃是士之顶峰,儒家最为推崇的一种境界,天下人,莫不向往之,那是真真正正,将一国气运抗在肩上的人。
这种人,完全可以被用来代表一国。
这般称颂,说是最顶级的赞誉也不为过。
可他吴珩是何人?
那可是初一见面,便让端木朔风这般骄傲的人都奉为座上宾,执弟子礼,以先生待之,这般人物,口颂陈靖为国士,顿时让跟随而来的卫国人都开了眼界,总算是知道了这位年轻的太宰到底是何等人物。
吴珩看着远处渐行渐远的人,心中其实还有万般的想法说不出口。
他想说,若是你陈靖敢于改朝换代,直接将上官家取而代之,我吴珩必离开卫国辅之,可惜,可惜啊!
但是转瞬间,他又忍不住轻轻摇头,因为对方若是真的敢篡位,那便又成了最普通的乱臣贼子而已,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入自己的法眼呢?
晋国能有此人,乃是国之大幸,若自己不来南地,此人或可为晋国延续数十年的国运,真是可惜,可悲,可叹!
可为了卫国大计,将来你也必须要被牺牲掉。
难道在这天底下,还有比亲手杀死一位国士更让人悲伤的事情嘛?
吴珩都忍不住眼眶微热,整顿了半天的情绪,才终于转过头,沉声朝着下人们吩咐道:“你们出去接触一下百姓,多收集一些这位陈太宰的信息,哪怕是被人注意到也无所谓,再遣人到使馆那边接触一下,他们若是能帮咱们一些,那自然是好的,若是不能,也就罢了,记住,别跟他们起了冲突。”
其他人神色一凛,赶紧抱拳答应道:“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