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傍晚的时候叶鸿去爷爷住的老房子把他接了过来，到家里来吃饭。

爷爷今年快七十了，身子骨还硬朗的很，天天还下地干活。

在农村里经常家里的大门都是不关的，一来一个村里的人多半都认识，没事就串来串去的，二来也是家里都没啥值钱的东西，没什么可丢的。

这会儿一家四人刚在饭桌旁坐下，隔壁的张婶就串门来了。

跟几个人打了个招呼，她那大嗓门就说开了。

“哎哎哎，你们听说了吧？隔壁乡里的那家石材厂，黄啦！”

叶爸和叶妈对视一眼，眼底都有一抹忧愁。

“啊？你们不知道啊？这不听说工人们正那闹呢，说欠了几个月工资还没发！你说说，这些工人们突然没了饭碗，这年还咋过呀！”

叶鸿看到父亲的眉毛明显不自觉的跳了跳。

“要我说啊，还好你们夫妻俩厂里都还稳定！你们不知道吧，这附近村子里可不少下岗的！听说过完年还会更多呢！”

“不过你们也不用担心，你们家小鸿有出息嘛！大学生啊，到时候就算你们下岗了也不用愁！”

“咳咳，那个，张婶。”叶父打断了她，“你吃过了吗？”

“哎呦，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吃饭了，你们吃你们吃，回头来我家坐啊！”

说着转身走了，走的时候还一边摇头嘴里一边嘀咕着：“唉，这世道，铁饭碗都不铁咯……”。

饭桌上的气氛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叶鸿发现母亲神色明显有些忧虑，忍不住不时的瞟着自己的父亲，眼里满是担忧。

而父亲则警告似的瞪了母亲一眼，微微摇了摇头，那意思很明显，别让爸和儿子看出来。

这些细节，前世年轻的叶鸿丝毫没有发现，如今看来，这几天父母一直都承担着巨大的压力。

爷爷的担忧则更加明显了，他望着叶爸爸，说道：“儿啊，你们厂没事吧？最近听说外面不太平啊，到处都在丢饭碗。”

叶爸爸挤出一个笑容。

“爸，您别听外面人乱说，我这儿没事，您放心吧，啊。”

叶鸿没有说话，默默的吃着饭。

下岗大潮一波又一波，卷走了多少家庭的笑容。

晚饭后，叶鸿把爷爷送回了老房子，等回家的时候，桌上的碗筷已经收拾干净了，父母的房门紧闭着。

叶鸿悄悄走到他们房间门口，竖起耳朵听着。

“老叶啊，这事你准备瞒到什么时候啊？”妈妈的声音充满了担忧。

“过完年再说吧，先把年过好了。”

“唉，你说说，我们厂里年前也辞退了不少人，这没准哪天我也……”

“你别想太多了，下岗了，又不是天塌了，我这有手有脚的，饿不着你们娘俩。”

“那你，以后什么打算啊？”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过了许久，父亲才慢慢说道：“我们厂里以前那个二宝，你知道吧。”

“我知道啊，他不是去年就从厂子里走了吗？”

“对，我听说，他自己做了小生意，现在在县城，都开上小汽车了。”

“你想做生意？那个叫什么……下海？你可要想清楚啊！别人都说，那下海啥的都是歪路子，都是坑蒙拐骗，你看看隔壁村那个谁，早些年那么风光，说做生意赚了钱，结果前几年不是什么投机倒把进去了吗？现在还没出来。”

父亲又沉默了。

叶鸿知道父亲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他此时说出这句话，说明这个念头已经在他心中盘桓许久了。

但这毕竟是关系到一个家庭未来的大事，父亲也无法轻易就下定决心。

叶妈妈说道：“要不，咱们跟小鸿商量商量？儿子比我们读的书多，没准有什么主意？”

父亲毫不犹豫的否决了。

“不，这事不能让小鸿知道，他还在读书，不能影响他，咱们家好不容易有了个大学生，不能让他分心。”

听到这，叶鸿鼻头有点发酸。

他知道父母为了供自己上学有多辛苦，家里不宽裕，但只要是在自己身上该花的钱，一分都没少花。

村里其他人羡慕老叶有个好儿子，可叶鸿知道，自己能考上大学，父母比其他人多吃了多少苦。

他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房间里的话头立刻止住了，叶妈妈打开房门。

“小鸿，回来啦，要不，你去看会儿电视？”

叶鸿摇了摇头。

“爸，妈，我有事想跟你们说。”

……

叶家的堂屋里。

大门关上了，一家三口坐在桌旁。

叶鸿拿来自己的书包，把前些天赚来的钱一点一点的拿了出来。

一块、两块、五块、十块，最大的面值也就是十块了，一张张皱巴巴的放在桌上。

随着叶鸿的动作，父母的神情从疑惑变为吃惊，一直掏了两三分钟，叶鸿才把自己放在书包夹层里的钱掏干净。

叶妈妈半是惊讶半是欣喜的问道：“这，小鸿，这是多少钱啊？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而叶爸爸的脸上却毫无喜色，皱着眉头等叶鸿回答。

叶鸿笑了，“这里一共是两千块钱。”

叶妈妈瞪大了眼睛，下意识的扫了一眼门口和窗户，压低声音道：“这么多！”

在98年小县城的农村里，两千块绝对是一个大额数字了。

这是许多人一年都挣不到的钱，即便叶爸爸下岗之前，一年的工资也不会比这多多少。

叶鸿笑道：“要不妈您数数？”

“好勒！”叶妈妈伸手将钱扫到身前，一张张抹平，数了起来。

叶爸爸皱着眉头，问道：“哪来的？”

他想不出儿子怎么会忽然有这么多钱，但他知道儿子的品性，是不会去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的。

叶鸿老老实实的说道：“我做生意赚的。”

“做生意？”

叶鸿一五一十的将前些天自己是怎么做生意的说给了父母听。

当然，把自己为了去订货连考试都没去，还有跟辅导员跳了支舞，以及差点被她弟弟揍了一顿的事情省略了。

“爸，妈，就是这样，你们看，我长大了，也能挣钱了。”

叶妈妈听完伸手美滋滋的捏着叶鸿的脸蛋。

“我家鸿儿就是厉害！又能读书又能赚钱！”

捏完了，她接着数钱。

叶爸爸目光有些闪烁，“你是说，你三天时间里，用一千块挣了六千块钱？”

叶鸿点点头，摆出一副十分得意的样子。

“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那还用说，比你老爸厉害多了！”

叶爸爸只能摇头苦笑。

“老叶我就说你有啥事多跟儿子商量商量嘛！你那老古板的脑袋能琢磨出个啥啊！”

“咳咳，那个，你数到多少了？”

“数到……哎呀你们一说话又给我数乱了！”

“要不你拿到房间里慢慢数？”

叶妈妈笑嘻嘻的抱着一堆零钱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叶爸爸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叶鸿，似乎在重新认识自己的儿子。

叶鸿也看着自己的父亲，他看的出，父亲眉宇间那丝忧愁消散了一些。

“你知道了？”

叶爸爸这一句问的没头没尾，叶鸿却点了点头。

叶爸爸站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又拿来两只搪瓷杯，泡了两杯茶，在叶鸿面前放了一杯。

“那，你有什么建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