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人们似乎都忘记了。宫中新人换旧人,都会随着时间慢慢被掩埋在这三丈的宫闱里头,然后渐渐被人遗忘。
经过仪鸾殿的时候,温青梧侧头看着那紧闭的窗门和冷落萧条的院落,突然有一种兔死狗悲的唏嘘。
虽然这满宫的人,就是死在她手里的。
回过头大步离开,夏日的光晒得她裸露的脖颈生疼。
温青梧明白,这仪鸾殿中渐渐也会蒙上灰,那些突然就发生又突然就解决的人和事会慢慢被人遗忘在记忆力,也尘封在这洛阳宫中。
等回了镐京城,怕是就没人还能记起这茬了。
她也不会需要再记起什么。往前一步步走下去就是了。
洛阳宫里的日子在贞德帝离开之后越来越平静了。温青梧除了每日当值在大业殿里头,几乎再无其他事。只有高阳每日跑到她仙云居去练琴。
因着仙云居实在太远,加上温青梧成日侍奉在大业殿里头,除了每日看着大业殿里头,几乎没什么事儿。毕竟侍奉的主子都不在。
这一闲下来,高阳干脆带着李明达和城阳跑到了大业殿离来找温青梧。大业殿比仙云居大多了,没了主子一时也空了下来。温青梧也不拦着,便在大业殿里头教着几人弹琴了。
偶尔听着城阳高阳弹琴,偶尔看着李芝教李明达练字,偶尔拿着书在只剩枯枝的梅树下看着,坐在摇摇椅上,看着看着便睡了过去。
这日子,过得静好而悠远。岁月都变得很轻了,仿似柳枝上的飞絮,缓慢却又轻盈。
洛阳宫的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等贞德帝想起这边还有一大堆人搁在洛阳宫晾着的时候,枝头的柳絮都已经落尽了。
已是夏暮秋初。
秋初天高云淡,秋风吹红枫树上第一片枫叶的时候,魏王李泰和吴王李柯从镐京城前来接她们回宫了。
只是没有了贞德帝,就算前来接这一宫的老老小却也没了军队保护。只有数量有限的禁军随行过来。
一大宫的人,一次性根本送不完,护卫禁军人数压根不够。后来算来算去,李泰和李柯决定将人分成两拨护送回去,魏王先护送第一批人选,便是宫中分位高的妃嫔已经公主皇子。七成的护卫都在这里守着。
第二批由李柯带人护送,只有分位低的嫔妃,已经洛阳宫中需要随行回镐京的所有非侍奉在高位妃嫔和宗亲身边的丫头。人数量上占回京队伍的八成,但护卫却只有三成。
但无人对此敢有异议。李柯带着人在洛阳宫里,等着李泰离开的第三天准备启程,结果不曾想刚准备启程,就遇到了大雨。
李柯便决定留下洛阳等雨过了再走。没曾想这一留留了小半月,这雨都还未曾停。此时的洛阳城,这个作为天周副都的繁华都市,百年的京都之地,被连日的雨水浸漫了。
而后又接到镐京传来的消息,留在京师辅佐太子的宰相温彦博病逝。
中原连降暴雨,原先还潺潺清流的洛阳水竟闹起了洪灾,毁坏民房无数,洛阳城百姓溺死者上报至官府的便有六千余人,洪水甚至溢进了洛阳宫内,冲毁了皇宫左掖门,包括含元殿、飞香殿在内的十九座殿阁都被水浸泡。
温青梧亦是在第二批回京的人里头,站在仙云居阶梯上,看着底下的水已经漫上了阶梯,再高三指就能进宫殿里头了。底下已经长成了大杏子的树林就像是在海子里头长出来的一般,就连屋里头的那条琉璃下的和,也不复往日的清澈。而是夹杂着泥沙的浑浊,里头养着的锦鲤和游鱼早已不见了踪迹。
她站在宫门前,拢着袖子一脸忧愁地看着底下的洪水。纵然是洛阳皇宫里都如此,民间百姓不知有多难捱过。
温青梧前世跟崇祯帝一起长大,小时候是他的陪读,大些了就是好友。后来科举中了状元,也算明朝勋贵的第一个状元出生的上层贵族。成日跟着崇祯皇上,遇上了腐朽到根部的朝堂,党派割据,民间不聊生。稍有国事动摇,皇上都会万分自责,下过无数次罪己诏。
他跟在皇上身边日久,对于国事,尤其是涉及到民生的事,亦是万分上心。稍有天灾就焦急又痛心。经历过无数的温青梧很明白,那是无奈,也是绝望。
但他那时陪在皇上身边,就是全天下的人绝望,他和皇上也不能。在绝望中四处寻找生机,在绝望中挣扎。直至最后挣扎却陷得越深,殉情家国。
崇祯元年,全陕天赤如血,大旱。中国北方大旱,赤地千里,寸草不生。
崇祯三年,庚午,旱辛未旱壬申大旱。野无青草,十室九空。村无吠犬,尚敲催征之门树有啼鹃,尽洒鞭扑之血。黄埃赤地,乡乡几断人烟白骨青磷,夜夜似闻鬼哭。欲使穷民之不化为盗,不可得也
五年大饥。人相食,草木俱尽,土寇并起。
六年大旱,全陕旱蝗,耀州、澄城县一带,百姓死亡过半。
七年秋蝗、大饥。途有殍,不知尽数。
八年九月西乡旱,略阳水涝,民舍全没。
九年旱蝗,十年秋禾全无,十一年夏飞蝗蔽天十三年大旱十四年旱。南北俱大荒死人弃孩,盈河塞路。
自皇上继位以来,陕西年年有大旱,百姓多流离失所。
百姓争食山中的蓬草,蓬草吃完,剥树皮吃,树皮吃完,只能吃观音土,最后腹胀而死。
追忆起前世残破的家国和生活在彼时的苍生,温青梧慢慢握起身侧的拳头。其实他跟皇上真的真的,真的很努力了。很努力想要给他们一个好的国家,一个风调雨顺,人寿年丰的时代。
但他跟皇上都没有做到。也是苦了他们,偏偏生活在那个时代。若是真的有下辈子,温青梧想,那些饿死在路边的人,那些白骨青磷,那些被人丢弃的婴孩,就投生在这样的盛世繁华中吧。
如果可以,她宁愿死后重生在这里的不是她,而是那些生不逢时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