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识浅薄的慕容榆手掌冰凉，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直觉得自己应该是个英雄好汉。天底下也应该没有能难倒他的事情。只需要发疯似地抡圆了粗壮的胳膊，把整个身子往前一冲，用闪电般发出耀眼白光的枪，狠狠地那么一锛。

世界上便再无能困惑他的事情了。

如果暂时解决不了，那就是他的枪还不够快。

里是这么写的。修真界也是这么教的。

而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鬼抓得了。还不止一个。一下子来了三。

却不知道该戳哪个。

刘老爷双眼充血。他把外套脱下，从椅子上颤颤巍巍得站了起来。他一步一步，当着众人面，缓缓走到了老太的鬼魂面前。

他面带悔意，神情纠葛，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下巴上面流淌着水。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又或者是口水。也可能三者都有。

他已经上了年纪，就连走路都晃得不行。他眉眼生得扎实，一如他人生经历。走得颠簸却行得硬朗。如果仔细看，就会发觉，和前面的鬼老太婆一模一样。

刘老太飘在天上。刘老爷跪在地上。

一边高高在上，另一边低头驯顺，完全昭示了一种关系。

那是人世间亘古难变的牢固组合。任何力量都无法摇撼它。

“妈。是我错了。不怪小翠。不是小翠杀得您。是我。那日，是我叫了小翠，给了她银子，叫她把您害死的。我不是人！妈！我不是人。真的不是人！我错了我好后悔。”刘老爷人过半百，此时却边说边抱头痛哭，像个孩子。

他本来就是刘老太的孩子。他仍旧是个孩子。里里外外都是。

“妈。是我杀了你。我再不说，小翠就要被人骂死了。不该她来承担。这些罪恶是我的。应该我来偿还的。”

“什么！”听到这毁人三观的话，众人皆是一惊。

慕容榆惊得下巴都合不上了。

至于韩林，则沉默不语。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答案呼之欲出的时候，他反而变得最为冷静，默默观察着在场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刘老爷絮絮叨叨道来。

原来。那刘老太年事已高。加之早年又操劳过度。晚来病痛缠身。全身瘫痪。神志不清。为了养活刘老太，刘老爷每月得请五六个佣人，花好几百两银子，买各种珍惜药材，才能勉强把老太太的命给吊着。

这可不是小数目。

而且刘老太是真的年纪大了。换做其他老头老太，早到了入土为安的年纪。

可老太太却一直不死。又保持着半死不活的状态。

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话可不是瞎说的。久而久之，他心底便嫌弃这花钱也太多了。起初，他也没往这茬子想。更别提害人命了。还是亲妈的命。

直到看到老太太喘息的皱纹越来越多，爬满了脸。

也爬满了他的心。

此时老太太已经是废人一个，生活完全不能自理，话也没法说，只剩下眼珠子可以动。和死人有什么区别呢？可这人就是命硬就是不死。

“是啊。和死人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有区别了。死人哪用天天花钱呢？

这念头自从滋生后，便蜷在心里头。如小时候第一次往地里背的那百把斤的一篓肥一样，散发着恶臭，又一直驱之不散。

终于到了某日。刘老爷还记得。那日天气不好，他如往常一样在账房查账。发现最近生意是真的难做，又亏了不少钱。刘老爷心里头难受呀。中午便喝了些酒。想到亏的钱，又想到病床上的老母。感觉自己这一直在亏钱。心里便更难受了。

于是冲动之下，他便唤来贴身丫鬟小翠，指使她假装弄一个过失，用被子把老母捂死。

母亲若是死了，自然就可以风光大葬入土为安了。

自己也不需要再尽赡养的义务。

“是我！是我不是人子。是我做出了那等禽兽不如的事情。妈！是我！杀了您！我悔啊！我好后悔啊！”

事情完整经过一出，真是听者伤心，闻者流泪。

刘老爷继续跪在地上，一边抽自己耳光一边说道：“每次看到您的灵牌，我就会想到您的音容笑貌。想起小时候您给我做豆腐脑吃。想起您抱着我在怀里哭。这心，就痛得更厉害了。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呜呜呜”

好多人都捂住嘴巴，表示不能接受这样的故事。

金钱最后还是战胜了亲情。

“原来不是小翠呀。是我儿呀！”鬼老太就飘在半空中，安安静静地听完自己儿子的话。

她本意是找小翠索命。

可是此时她就安详地看着孩子跪在他面前说话。说得好痛苦呀。她也看得心痛。刘老爷每拼尽全力吼出一句话，似乎都是在割她的肉。

不过鬼是没法掉眼泪的。

她只能看着自己的孩子独自在那里哭。

阴气一点点退散，青面獠牙也渐渐引去。她的面容变得清晰慈祥起来。

她伸出手，想要抱一下自己的孩子。

雾气缭绕，却发现自己已经死了。

此时两人已是阴阳两隔。

刘老爷痛哭流涕。他说道：“妈妈呀。我想你了！我好想你呀！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若是有机会，我定要舍弃所有的家财，只求换您一命。妈。我想你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做那些事情。我不该伤害您！”

老太太听到这话，心里开心呀。

她是鬼不假。可是她更是一个母亲。

她笑着端详着自己的孩子，慢慢说道：“儿呀。你莫要难过。妈妈原谅你了。若是儿你早点说，妈妈是个累赘。想要妈妈去死，直说就是了。妈妈虽然老了病了，不能说话了，可是依旧爱你呀。你若嫌弃妈了，觉得妈活得长了，拖累到你了，妈便死了就是。”

末了，她看向众人，特别是趴在地上颤颤发抖的小翠，又看了眼自己的孩子，说道：“儿呀。妈不恨你。真的。不恨你。你瞧！”

哭得稀里哗啦的刘老爷闻言，便抬头看向了老母。

只见刘老太周身亮起了白光。

看到这一幕的人，不知为何就觉得心酸麻了。无论刚刚有多少邪火怒火，嗖的一下便熄灭了。

“孩子你看。妈真的不恨你。一点也不恨你。瞧。妈没有恨啦。妈妈爱你。不管你杀没杀了我，我都爱你。那边门已经开了。妈没有什么留恋的了。那镯子再也控制不了妈了。妈要走了。妈不恨你。再见了，我的孩儿！”

便听得声音渐行渐远。包括慕容榆和韩林在内，众人都瞧得老太的灵魂越来越淡，嘴角也带着笑意，慢慢消失在了空中。

匍匐在地上的刘老爷伸出手想要抓住，却发现扑了个空。

怅然若失。

他知道，此时他失去了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