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想宸正在大殿之中,斜躺在主位的坐垫上,拿着一卷棋谱有一搭没一搭地看,时不时捻一块酥香四溢的白云糕往嘴里放,悠哉游哉的,便见江汜急匆匆地闯了进来:“二殿下!不好了!九公子来了!”
“九无妄?”慕想宸放下咬了一半的白云糕,轻轻挑了挑眉,“这大雨天的,他来做什么?我与他又没什么私交的。”
“谁说不是呢,还杀气冲冲的,一身雨水,看着像是伞都来不及撑就赶过来了,殿下您见是不见?”
慕想宸放下棋谱,又裹了裹身上的大氅,细想之下,那小子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嗜杀狠戾,轻易拒绝不得,为了避免他在自己这扶苏荷华殿发疯,便只好向江汜道:“罢了,让他进来吧。”
江汜应了声,自退下去请九无妄了。
九无妄在他引下,淌着一地的水便急匆匆进来了,那架势,活像是被谁撵了似的。
一进大殿礼都没来得及行,便拧着眉急切道:“二殿下!林安出事了!”
慕想宸一惊,立马坐直了身子:“怎么回事?”
他也顾不上眉宇发丝间滴下的水,一路轻功疾行,早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她跟那沈决明有私怨,却不听劝诫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非要去太医院不可,今天第一天当值,若是落在沈决明那老儿手里,是断断得不了好的!”
“什么!”
那丫头!
那一巴掌还是打轻了!那般劝诫之下居然还敢去淌太医院的浑水!
江汜眼见着慕想宸倏忽一下站起身来就直直往外走,忙追问道:“二殿下!你这是要去哪啊!”
“太医院!左右以我这病体,亲自去太医院也非常事了。”
“二殿下!伞!伞!”江汜顺手抄起一把伞就去追,慕想宸这才想起大殿里还戳着一个九无妄呢,便又回过头来:“江汜,给九公子拿件蓑衣斗笠来。”
江汜看了慕想宸一眼,瞬间清楚了他其中意味,这才反应过来,忙低头应了赶去办。
两个人这便一路无言,只急急往宫里赶去。
大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反而越下越大,冰雨泠泠,透骨蚀心,应迩跪在雨中,任由暴雨打在脸上,只觉脸上连那两巴掌火辣辣的疼都感受不到,浑身冷得直颤,脸色煞白得可怕。
而沈决明
他嫉妒父亲的神医之名,更嫉妒父亲在御前所得的恩赏,最终在太子死后罗列了一系列罪证,更伪造了一张假药方,导致父亲凌迟处死,应家满门抄斩。
而现在,这个人正正襟危坐端着大官架子,受八方追捧,坐在自己面前。他如今依然是风风光光堂堂正正的太医院院正,而自己,不仅家破人亡,甚至只能跪在他面前,被掌嘴,被罚跪,在这寒冬腊月里受到冰雨洗礼。
她有多想,多想亲手杀了他!
可她不能。
义父在死前,用一条性命还清当年恩怨,用一生肝胆教会她
查清当年真相,便是最好的复仇。
他该死,可不该由自己动手,他该堂堂正正的背负着一世骂名,把姓名写在恶人簿首,以负罪之身为赎罪而死。
跪,她跪了。
该挨的打,她也挨了。
韩信一代豪杰,尚且能受胯下之辱,她区区一个女子,又有什么不敢做的?
江汜和九无妄都穿着蓑衣和斗笠,遮挡着面容,远看和一般小厮无二,垂首跟在二殿下慕想宸身后一路赶到了太医院门口,便见大雨倾盆之下,那一抹单薄身影跪在院中,背影里都透着寒凉。
九无妄只觉脑袋里一片空白,满满的都是那格外单薄的背影,抬步就要上前,却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慕想宸向他摇了摇头:“这路艰险,不可回头,她既然自己往这条路上走,跪着也得自己走完。”
“二殿下!”那丫头腿上冻伤未愈,哪经得住这么跪!
“不许去!”
九无妄回头,竟在这往日里最是温润如玉,脾气温顺如羊羔的二殿下眼里,看到了翻腾而起如云似雾的浓浓杀气!
那双眼,和他一样,装不下天地,也容不进社稷,只有瓢泼大雨里那个瘦弱而单薄的身影。
应迩嚼了嚼将那片参咽下去,深呼吸了一口气,这才抬首提起袍角,往前一步步跪着走到门前,向厅中正襟危坐的沈决明重重磕了个头,“林安……知错了……请院正大人,大人有大量,莫与在下一般见识!在下日后,定当唯院正大人马首是瞻,任凭院正大人处置!”
九无妄见她弯折的脊骨,心下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细密的针扎满心上,呼吸之间疼痛蔓延。
那丫头一身轻狂傲骨,决然不折,终究,在这世道面前折了腰。
慕想宸紧紧攥着的手终于放开,淡然转身,完全没有进门的打算:“走吧,她死不了。”
她终于,学会了该怎么样圆润的活下去,这世道,总能磨平她的棱角。
沈决明见状倒是乐了,再怎么狂,到了太医院,还不是得像只狗一样跪着舔自己的鞋面!
杜衡小心弯下腰,悄声道:“师父,他好歹是定国公的义弟,多少还是要给他留些面子的,索性留着他性命,我们也好日后再慢慢玩。”
他闻言点了点头,轻轻松松弄死他,哪有慢慢折磨来的有意思!当下便放下杯子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一脸高傲:“小子,记住了,你是一步一步,跪着走到我面前,来求我的,现在,记住自己是谁了吗?”
应迩的额头还磕在地上,噼啪直响的雨水顺着脊背流淌下来,模糊了视线,只应道:“记住了。”
他这才狞然一笑,冷哼一声:“杜衡啊,既然林侍医已经知道错在何处了,便带林侍医去领了他的官服吧。”
“是。”杜衡这便大发慈悲似的,举了把伞到她头顶,“起来吧,林侍医。”
应迩撑着一口气,抬头看了他一眼,扯开嘴角一笑:“多谢,杜侍医……”
说罢,便往地上一栽,没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