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无相敛眉,伸手轻抚自己脸上已经逐渐淡去却依然明显的伤疤,一双深邃的眼里满溢心疼:“小迩,你要记住,有些人为生而生,也有些人,为死而生。区别,不过是死于他们而言,是折磨还是解脱。我们十位公子,都是为死而生的人,一朝身死,放下一切,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若非月前,这丫头突兀出现在自己生命里,或许于他而言,死也是一件畅快的趣事,世间纷繁,一了百了,拂衣而去,干干净净。
“小叔叔……可他……”她抱紧那件衣服,深敛眉目,无比哀戚,“可他本不必死的,若不是我……”
如果不是她,陆太医如何会为她顶罪而死?陆太医的家人又如何会招来灭门之祸?若不是这一场大火,自己什么都没想就往火里冲,十无尘又何必冲进火场,以命相救?
说到底,这十数条人命,全部都是因为她!
思及此,她便不由得垂下了眸子,眼眶温热,泪珠又要坠落下来。
三无相叹了口气,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轻轻一拍:“小迩,我不知道无尘为何会舍命救你,我却知道,十位公子,从活下来的那一天起,就没有一刻不期待着死亡和解脱,他既然放下了一切换你一条生路,你好好活着,才担得起他为你舍掉的这一条性命,你本也有许多事,可以为他做的。”
比如……
这场丧仪。
没想到,她来京都短短不过数月,竟已经经历了两场丧仪。
六无情和九无妄都赶不回来,十无尘的丧仪,只能由她来办理了。
她在公子府呆久了,也算能说得上话,还能差遣得动几位公子的亲信,再加上这些小厮们训练有素,本就比一般人办事更利落些,待九无妄弄到天黑才蓬头垢面地回来时,公子府里已经亮如白昼,白布白绸还点着处处白烛,一口精致的棺椁已经摆在了厅上,蒙着白布的棺椁前,还放着一方用精致隽秀的小楷写好的灵位,上书“十公子无尘之灵”。
他盯着人花了好几个时辰才灭了火,又小心着人在废墟里摸索,竟找出了十数具烧焦的遗骸,又辨认了许久,才辨认出哪一具是十无尘,尸首炭化严重,几乎已经无法移动,只能用白布一裹,连带着一些并非尸骨的灰烬一块裹进去带回公子府,十无尘眉眼倾城,生前那张脸是绝代的风华,死后,却是焦黑一片,饶是他看遍生死的九无妄,也不忍唏嘘。
待弄好一切,天都已经黑透了,本想着府里没个能主事的,回来了还要整理丧仪,怕是要熬一晚上,不由头疼得紧,却不曾想,一回府,竟是什么都完备了。
“这是谁准备的?”三哥腿脚不便,无欲的神志又有问题,剩下一个六哥也外出了,那还有谁?
当下便有小厮上前道:“是林大夫。”
林安?他这便上前一步,拿了那灵位细细看去,见字迹娟秀端正,不由叹了口气,又将那灵位端端正正放好了,抬眸道:“她人呢?”
“在她自己院里。”
“你们先安顿十弟的尸首。”说罢,他这便袖手往她院中去了。
应迩在院中生起了火,将那件做工上乘的绣花外袍细细洗净,再放在架上一点点小心烘干。
九无妄来的时候,便见她拿了小板凳,正坐在火堆前,小心仔细地烘那件衣服,便轻声唤道:“林安。”
她手一顿,便回头应道:“九公子?”
“你在做什么?”
她回眸,目光又回到手里的那件衣服上,那衣服已经被她洗净,也快烘干了,便道:“洗衣服,十公子生前,总爱穿着艳丽,这件衣服,是他浸湿了,在烈火之中保护我用的,如今他为我而死,总该还给他。”
他上前来,伸手从残破的衣服上划过,淡然道:“我带他回家了,明日一早,在府上办个丧仪,我们兄弟去祭一祭,就下葬。”
“这么快?”寻常人都该在家中停灵的,最短也有个三五天,怎么这么急着就要下葬?
他紧挨着她坐下了,掰了小木棍往火里丢,淡淡一笑,不知悲喜:“停灵,是为了方便来人吊唁,我们公子府十位公子,都是被天子收养的孤儿,何来家人?又哪来的人愿意吊唁我们这几位公子?”
既无人愿意前来吊唁,停灵又有何意义?
应迩默然,闻言便只能垂首又细细烘起了衣服:“一晚上,也够了,我赶赶工,足可以把这件衣服修补好了。”
虽然衣服已经破损严重,但以她的女红,还是可以修复的!
“我帮你。”九无妄见她脚边放着针线篮,里面一卷一卷的放满了五彩斑斓的丝线,极为自然地伸手拿过,垂首笨拙地理起线来。
应迩见他格外笨拙而缓慢的手势,不由扑哧一笑:“我没事,一个人来就可以,你一个大男人,哪里又能做得来这种事?”
九无妄却是半点不害臊,只帮着将线一根根理好,虽笨拙缓慢,却极尽认真:“你义父死时,你失魂落魄,我让你去钉棺,你一腔愁绪悲痛有处可宣泄,便不至于太过悲痛,如今也是一样,我知道你想为无尘做些什么才能够缓解你心情,所以我不打算劝你去休息,但陪着你,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他天生不会劝慰,能做的,不过只有陪伴二字罢了。
她从针线篮里拿了针,又接过他递过来的线穿好了,一手拿起已经破损的衣角,一手捏着针,鼻尖一酸,忍不住又想起那少年临死前的解脱与满足,一双好看而通透的眼里,尽是哀戚,敛下眉目,只轻声道:“九公子,就今夜,你可不可以陪陪我?”
他理线的手一顿,随即又无端轻快起来,眼角眉梢都压抑着笑意,声线却一如既往的清冷淡漠:“好。”
就今夜,不离不弃,天一亮,再各奔东西。
偷得浮生相思瞬,粉身碎骨亦当值。
这一夜,月光澄澈,格外干净清晰,小小的院落里,火堆逐渐熄灭,木架上挂着一片绯红,男装的少女垂首仔细修补着那件绣满鲜花的红衣,而玄衣如墨的高大男子则在一旁适时递过五彩斑斓的丝线,配合默契,却自始自终没有任何对话。
在一片静默里,独享这静好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