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应迩褪下了一身太监服,由江汜小心护送着,终于将她送出了宫。
她径直自己回了公子府,没成想天公不作美,半路竟下起了雨来,用手遮着雨,眼见着越下越大了,连忙跑了起来,这一抬眸,就见急着避雨而一路狂奔的人群里,一道颀长的身影巍然不动,伞檐微抬,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我来接你回家了。”
她心下,无端漏跳一拍。
九无妄!
见她愣在原地,他便上前了几步,将她纳于伞下的一片阴影之中。
她这才反应过来,抬眸道:“你怎么在这?”
九无妄神色未改,只淡然回答道:“我看天色快下雨了,猜你应该没带伞,所以来接你。”
她眨了眨眼更愣了,下意识又问:“那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
他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敛眸道:“我大概猜到,你要走的,是一条什么路了。你一身医术,堪称华佗再世妙手回春,甚至比沈决明那一院之正更为精进,身份又藏得极深,连无情都查不出分毫线索,又一心往朝堂里钻,之前,我虽什么都不知道,却也感觉的出来,你所谋之事极其危险,联想下来,医术比当今太医院院正更好的,只有三年前被判凌迟处死的神医应予怀,所以我猜,你该是三年前那一案里的幸存者,入此京都,许是为了查找当年真相……”
所以,当他知道她一大清早跑去明华寺“上香祈福”,而明华寺的住持忘慧大师又恰好今早被请进宫为五殿下慕想宁超度,他就猜到,她定是乘机混进宫里去“查案”了。
“九无妄!”他话尚未说完,便被倏忽清醒过来的她厉声打断。
他一愣,便见她神色极尽认真严肃,微微拧起的眉宇竟让他也感受到了一丝危险!
“九无妄,我喜欢你。”她一字一句,认真到一丝不苟,却随即后退了一步,从伞下的那一片阴影退至瓢泼大雨下,“所以……至少我想给你活着喝我那坛花雕酒的机会,这坛酒,已经是我唯一能为你许下的诺言,我不需要你信我,也不需要你爱我,我只想让你……离我越远越好。”
她自踏入京都的那一天起,就从未想过能活着出去,她如今什么都没有,孑然一身,生死亦不过一念之间,有何可惧?
可……
唯独九无妄,她希望他好好的。
她应家幸存者的身份迟早会暴露,一旦暴露,便是必死无疑,她不怕死,怕的是连累了九无妄。
说罢,转身便用广袖遮在头上,在雨中疾奔而去。
够了,已经够了!
她身边因她而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九无妄……她唯独只希望这个人,能好好活下去,替她看遍那九州清晏,天下太平。
九无妄呆立在雨中,伸手攥紧胸襟,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按捺住这颗悸动的心,良久,执伞的手一松,任凭凉雨浸透这幅炽热身躯,深呼吸一口气,这才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目光灼灼:“林安,我说过,若身在地狱化身成魔也愿相陪,我知道你这条路极尽艰险,也知道你从未将你性命放在心上,但我不想活着喝你的花雕酒,只想陪你一起……披荆斩棘,走到最后,若能陪你,生死于我又有何妨?”
他不想喝醉了做一个没有她的梦,只想紧紧陪着她。
他的抱负是整个天下,但那个天下里,满满都是她。
应迩回过神,狠狠挣开手,清醒异常:“九无妄,我没有未来,更没有如果,除了这一条性命一身傲骨,我什么都没有,我背负了太多太多,终有日会害死身边所有的人,义父、陆太医、十无尘……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我唯独不想你死,你明白吗?”
她又往后退去,大雨倾盆也遮不住那一双眼里的滚烫泪珠,看他独立雨中的孤寂身影,又嘶吼了一句“不要再跟过来了”,便复又转身跑远。
慕想宸说得没错,这条路,她若想走下去,便只有沾满一身鲜血,这些鲜血里,她唯独不想沾上九无妄的。
她曾漂泊天涯,看过水天一色的碧海汪洋,也看过莲叶接天的无穷碧色,游过山玩过水,曾被他人宠成掌上的明珠,也受过天下人一句尊敬的“小医仙”,她此生若死也无憾,但……
他不一样,他前生摸爬滚打一身狼狈伤痕,已经够苦了,余生……
怎敢再让他漂泊无依,血绽珠华?
若是那坛花雕可以送他在这乱世之中醉生梦死这一场,便足矣。
九无妄站在原地,凉雨透骨,也压不住这一颗炽心如火,烈烈将燃,在雨中淡然清浅勾着唇角,这一次这句“喜欢”,是真心的。
仅此一句,便不枉他陪她去撞一场,这名为天下的南墙。
应迩一路小跑回了公子府,一身湿透,三月末的天气不算很暖和,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冷得她直打寒颤,连忙回屋先换了身衣服,这一换,才猛然间想起完了!
那个平安符还藏在身上呢!
从换下的湿衣服里翻出那个平安符,果见已经湿透,朱砂的符字洇染开来糊成了一片,连个形状都辨认不出来了,还染出些黑色的墨渍来,显然是里面那张药方也晕开了!
她连忙小心翼翼去拆那张符,幸好符纸的韧性格外好,也没有浸烂,小心一些勉强还能完整分离两张纸,里头那张药方的墨渍也完全洇染开了,原先写的墨字是一个都认不出了,但……浸水以后,表面的墨水晕开,把整张纸都染成了黑色,却因此而显露出了另一种字迹!
上面用格外细小的字体,详详细细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份名单,每个名字下都跟着一个意义未明的正或者负,而那名单上所提到的名字,竟是囊括了整个朝堂!
字迹虽小,她却依然能够一眼就看出来,那是父亲的字!
而他是壬戌年五月二十四那天离家的,到达京都东宫为太子开始治疗是六月初七,而太子慕想宣,则是在那一年六月的十二薨逝的,而这张名单上记载的时间,正是这六天!
难道……
这份名单,真是父亲殚精竭虑,留给她的证据吗?
那么,这正负二字,到底是何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