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无情从窗沿下冒出头来，眯了眯眼。

不对。

很不对！

若刚刚应迩所言都是屋里那个姑娘的转述，那从一开始，就是个谎言。

……救了九无妄的，根本不是里面那个纳铃，而是现在哭的泪如雨下的这个真应迩假林安啊！

可这个故事，又在哪里有着微妙的破绽。

九无妄说救了他的是个蒙着眼睛的苗女，但他中了瘴毒眼睛看不清楚，因此不记得具体容貌，可他所说的那个苗女留下的信物，却是应家的忘毒兰锦，再加上应迩曾经押镖寄回来的那套苗装，也可以证明那个苗女应该就是应迩本人。

可若是她出手救了九无妄，那么刚刚在转述这个故事之前她就应该感觉到不妥了，那为何她又认同了是纳铃救了九无妄这件事呢？

六无情一时也想不通，哪还管得上什么上不上朝的，径直便奔着倾笑楼去了。

公子府一向宛如铜墙铁壁，外头的苍蝇一只也飞不进来，可不能在节骨眼上再让人插了什么烂钉子！

天尚早，倾笑楼还没开门，六无情只能从围墙上翻进屋里去，茹心毕竟是个女孩子，又不会什么武功，生生被吓了一大跳，待看清来人，才松了口气：“六公子……这是怎么了？”

六无情站定了，这才关上窗子道：“茹心，昨儿被无妄带走的那个姑娘，你可有查过身份？”

茹心点了点头：“那人牙子是素有来往的，身世倒是清白，说这姑娘神志许有些问题，几度转手才转到他这，模样也不太好，所以便宜卖给我们。”

虽然她们过往的经历使得她们恨极了这些拐卖孩子和女人的人牙子，可毕竟如今也挂着倾笑楼的名衔，再怎么恨，也得春风满面的去接触去交流，只有这样，才有机会救下更多的人。

“几度转手？那上几任买主可有消息？”

茹心脸色一变，尴尬摇了摇头，只道：“死无对证了……”

昨天九无妄一脸杀气奔过来就问她人牙子的事，她也未曾多想，只道他也是公子府的人，也算是自己半个主子，便一五一十告诉了他，哪知道他转头就去灭了人家满门，虽然心中暗爽不已，只愿天下所有买卖人口的贩子都像那姑娘一般历尽极刑，不得好死，可现在要查那姑娘的来历，却是难了。

六无情叹了口气，只觉头疼不已，他昨天怎么不拦着他！现在好了！线索都被断完了！

茹心见状便追问道：“怎么，公子是怀疑那姑娘……？”

六无情憋着一肚子怀疑也无人可以相商，茹心也是他自己的人，便只好将所有的事情都和盘托出，连带着应迩的真实身份也一并透露给了她，这才问道：“你怎么看？”

茹心闻言反映了半晌，这简简单单一番话里包含的情报实在太多，消化清楚了这才皱了皱眉，也觉得奇怪不已，若救了九公子的人是那个苗疆姑娘，那她留下的信物又为何会是应家的忘毒兰锦？若救了九公子的人不是她，那九公子又为何会心心念念她的名字？

“苗疆地小人稀，消息闭塞，我们的手暂时还伸不到边疆那么远的地方去，公子先且放心，我先派了姐妹去边疆查探清楚，看看苗疆到底是不是如那姑娘所言，曾遭青月攻打，至于那忘毒兰锦……”茹心微微一笑，只道，“还得靠公子亲自下手了。”

“怎么说？”

“忘毒兰锦是应家独有，花样是应姑娘亲手所画，浸渍的药水配方也是密不外传，而且制作的工序也高达数十道，一般人，不可能学会。但应姑娘与她是挚友，私下将忘毒兰锦的制作方式传给了她也未可知，因此只要查一查她会不会做忘毒兰锦就知道了。”

如果因为关系亲厚，所以应迩将忘毒兰锦传给了纳铃，那九无妄手里的那条锦帕，就真的很有可能确实是纳铃留下的了。

但若纳铃根本不会做忘毒兰锦……

事实便非常明显了。

六无情点了点头，叹了口气，目前最快的确认方式，就是他去确认这个所谓纳铃，到底会不会做应家的忘毒兰锦了。

却说九无妄那里，他回府也顾不得上朝这事，反正公子府恶名在外，翘了上朝而已，不差这一桩。

他卸去血衣泡在浴桶里，血糊糊的水里飘着一张印花的绢帕，帕子上的兰花栩栩如生，有浅浅药香暗香盈袖。他紧紧盯着这一方锦帕，目光悠远，他曾经也一度将这方锦帕藏进衣襟，距离胸膛一颗炽心最近的地方，可后来，他终于明白，他喜欢的，不是模糊的记忆里惊鸿一瞥的苗衣少女，而是那个不顾清白用身体暖他的林安，是那个不可一世狂妄至极敢立下“若死一人则偿命”的军令状的林安，是那个背负了他所不知之重甘为世道折腰的林安……

林安林安……

他心里的那个人，自始自终，统统都是她。

让他在冰天雪地的深夜悠悠转醒的是她，突然闯进心扉生根发芽的是她，为一句“放下”在那么多个深夜借酒浇愁的也是她……

都是她啊！

她曾经借着瓢泼大雨说爱，被雨水洗刷的眼睛清澈透亮，一遍一遍告诉他，爱，所以不希望拖累。

如今，却也在泪如雨下之际泣不成声地告诉他别负她。

这个她，却再不是她。

不是她啊！

他几时竟廉价至此，连个意志都不被承认？将他拱手相让的时候，她什么时候问过自己的意愿？他九无妄，不是可以随手转让的物件，他是个人，有自己感情的人啊！她说自己喜欢过，那就是喜欢过吗？

是不是……

她从来没给过自己一丝丝的信任？

自己曾经的一切深情，是不是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她的承认？

他的深情，最后都不过一纸笑谈而已吗？

既然如此……

那这盛世，皆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