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哥儿的祖母杨氏,这一辈子,也苦,也不苦。
苦日子早就过去了,但她的一颗心依旧浸泡在过去的苦难当中。
所有的羞辱,痛苦,绝望都鲜活的存于眼前。
她一人拉扯英哥儿长大是为苦,每日里为生计发愁是为难,苦难早已长在她的身体里,顺着骨头间的缝隙,扎起了深深的根。
骨头里的根长大之后,变成了心底里的恨。杨氏恨自己的相公薄情寡义,恨小妾李氏嚣张跋扈,恨英哥儿的父亲偏听偏信,又恨英哥儿顽固不化,但她最恨的其实是她自己。
若没有之前的一念之差,哪里会有今日的满腹苦果。杨氏不明白为何上天要如此对她,她心有不甘,这份不甘最终便化为对英哥儿的束缚。
英哥儿不见之后,杨氏慌了神。所谓的苦难自是要让人知晓才算是苦难,若是没人知晓,岂不是所有的苦难都没有了意义。
杨氏苦苦寻了几日,但长安城一百零八坊,又怎是她一个年迈老妇人能够寻的过来的?
她在附近的几个街坊,挨家挨户寻了几日之后,非但连英哥儿的影子都没见着,反而还遭到了不少白眼。
沮丧的杨氏,枯坐在自家小院当中,心想着若是再寻不到英哥儿的话,自己便也活不成了。
不曾想天无绝人之路,陷入困境当中的杨氏竟然意外受到了高人指点,那人突然出现在她的院落当中,不仅好心告诉她如何脱困,还告诉她该去何处寻找英哥儿。
杨氏感激涕零,对那人千恩万谢,一时之间也未来得及深想,那人是如何知晓此事,又如何进入自家院子当中的。
若是命运早已被安排好了的话,那么杨氏的命运便按照事先安排好的模样,被缓缓打开。
杨氏费了一日的功夫终于找到了西市背街里的这家“百草堂”。
杨氏躲在“百草堂”斜对面的巷子口,又观察了一日,这才按照高人的指点,在“百草堂”门口找起孙儿来。
于众人当中诉说自己的悲苦,本就是杨氏做熟了的事情,她不仅不会觉得不自在,甚至还很享受众目睽睽之下成为焦点的感觉。
杨氏接连来“百草堂”门口闹了两日,搅的“百草堂”里一笔生意都没做成。“百草堂”里的一女三男,并没有因为被她搅了生意而有半分愤满,于是杨氏更加坚定了“百草堂”中有鬼的念头。
按照杨氏先前的计划,她也不去“百草堂”中寻人,只把阵仗搞在“百草堂”门口,只等着里面那一女三男实在受不住了,自己把英哥儿的下落说出来才算完。
杨氏的计划很顺利,她为了计划进行的更顺利些,甚至游说了本打算金盆洗手的李大出来助阵。
谁知天意弄人,眼瞅着“百草堂”里的几人已然受不住,就要出来于自己理论。如此便是正中下怀,若不是“心怀鬼胎”,又何须与自己这老婆子一般见识?
杨氏心中猜想,“百草堂”会有所反击,她甚至在高人的指点下,想到了应对之法。
原打算今日一举将“百草堂”拿下,无奈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自己竟然落得了个一败涂地的下场。杨氏无奈之下,只得装作晕倒,来避过眼前这尴尬局面。
杨氏堪堪“晕倒”,便有扛着水火棍的青衣捕快,从街口懒洋洋的走了过来。
这青衣捕快二十出头的年纪,他扛着水火棍,满脸的不耐烦,待走近之后,他粗声粗气的呵退围观的众人。
在了解到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青衣捕快的神色变得微妙起来。
他把水火棍支在地上,用手支着水火棍的另一头,也不说话,目光徘徊在一到三号老妇人的身上。
青衣捕快不说话,在场的众人便也没人吭声。最先哭泣的小娘子早已收起了帕子,磨拳擦掌的小郎君们也暂且收了“英雄救美”之心。
片刻的安静之后,便是青衣捕快撵人的声音,他不耐烦的说道:“瞧热闹的都散了吧,这三人要带回衙门好好的审一审才是。”
“这三人可是犯了什么事儿?”有人大着胆子问道。
“这个关乎朝廷机密,原不是我该说的,但最近这般的老妇人在各个街坊突然多了起来,诸位以后若是再瞧见这般的老妇人,定要速速报于衙门,若是耽误了大人的正事,后果可不是你我能够承担的了的。”青衣捕快说完这话,便挥动着手中的水火棍,示意围观的众人离开。
围观的众人逐渐散去,他们或是三五一群,或是二三成行,或是孑然一身,如退潮般四散离去。
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长安城中的可怜老妇人突然销声匿迹起来,这倒也不怪她们,因为每每她们出现都会被大家哧笑一番。只因流言的传播速度在某种程度上更甚于瘟疫,所以那些老妇人并不知晓,她们的失败源于某一个看起来极为普通的寒冷清晨。
当然也这是后话了,且说当下,青衣捕快喝退了围观众人,他也不站在别处,就立在一号老妇人的身旁,不停地游走。
一号老妇人紧闭着双眼,装作昏厥,但她的耳朵却并未失去知觉,捕快不慌不忙的脚步声,像是从她耳旁一路走到了她的心里。
老妇人一颗心七上八下总也落不到实处去,原以为装晕便能化解眼前局面,谁知昏倒之后更是尴尬。
老妇人勉强维持着呼吸的平稳,暗地里却拿着手肘轻轻的撞了一下不知道在干什么的方脸李大。
李大自从三号老妇人出现之后,一魂二魄便都离了七窍八脉,他茫然的看着三号老妇人。直到老妇人“昏倒”,李大才勉强收回心神,手忙脚乱的托起了老妇人。
而后青衣捕快现身,李大的魂魄便又晃晃悠悠的离他而去,直到老妇人拿手肘撞了他一下,他才彻底清醒过来,无奈的接受了眼前的局面。
李大轻咳两声,讨好的对青衣捕快说道:“捕快老爷,你瞧如今天寒地冻,这位老人家身体不支,已然晕了过去,不如我先带她去瞧病吧,省得老人家再有个什么好歹的。”
青衣捕快闻言并不答话,只是意味深长的看着倚靠在李大身上的老妇人。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看向“百草堂”门楣上的金色匾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