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头垢面的许氏面容一阵扭曲,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实在不行,难道她就不能自己去云州吗?
许氏想是这么想的,但也没真就付诸行动。
一个独身女子赶路有多难,从义安东到丘铜这么短短一段路程她就深切体会到了。
去云州有没有命活着过去是一个问题,就算侥幸到了,一个孤身女子怎么查?拿什么查?
所以还是需要外祖母家帮助,外祖母溺爱她,娘家又是商贾,手里有一批人。
许氏站的时间有点久,小贩不悦道:“去去去,一边去,臭乞丐!”
顿时有几道目光望过来,许氏一惊,忙转过身走。
但后面还是有人过来察看了,许氏一转身进入小巷,疯狂地奔跑。
这几个月来,她无论是生存能力还是体力都有了长足进步,冲出小巷往热闹的集市跑,左拐右拐,又脱了一件外衫,才最终摆脱追搜。
扶着墙,正呼呼重喘着,忽然巷口打瞌睡的乞丐一跃而起,精准捏住她脱了外衣下面隐藏的最后的钱袋,一扯,“嗖”地窜了出去。
“你!回来!快还我!!”
许氏大惊,她所有钱财都在这钱袋里,要是没了,恐怕她这回不是装乞丐,而是沦为真乞丐了。
许氏疯狂追乞丐,追过一个小巷,可她正精疲力尽,又哪里跑得过对方?只能眼睁睁看着乞丐一溜烟跑远不见。
“该死!都该死!!”
许氏一绊,整个重重扑在青石的地面上,下巴和双膝盖火辣辣的痛,她愤懑恨毒极了。
许氏死死地扣着青石板缝隙,指甲抠出了血,突然地上出现一个人影,她慢慢抬起了头。
有一个人,缓缓行到她的身前,站定。
这是个男子,方脸鼠目其貌不扬,脸上满是坑坑洼洼,一身普通布衣。
是她不认识的陌生人,“你是什么人?”
许氏绝不肯在人前示弱,立即翻身坐起,冷冷盯着对方。
那人笑了笑道:“帮助你的人。”
许氏扫了那人一眼,冷冷一笑。
她敌意不减,只是那人也不以为意,只淡淡道:“你不是要复仇吗?你不是要查清赵离忧云州旧事吗?”
许氏一震,直视那人。
那人终于找到人了,笑了笑,“这些,我都可以助你。”
见许氏满脸警惕,他俯身道:“只要依计行事,你很快可以如愿以偿。”
义安,榆谷。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年后,苗泰归来,他出色完成任务,不但很顺利打通盐道,并拢了不少新的人脉,一旦李家有什么岔子,还能有后备补上。
钱正平表现也不错,盈珠正式将他放在盐道上,让他充任盐铁负责人之一。
赵离忧那边的话,训兵效果也十分让人满意。
盈珠去看过几回演练兵士,兵将比之高邵时期提升了不止一个等级。
赵离忧恩威并施,赏罚分明,已牢牢将榆谷军握在手里。
几次演兵后,结果赵离忧还算满意,于是稍松了些许让将士们适当休整,他得些空闲,自然是要早早归府的。
近些时日早出晚归,两人聚得少,他心里惦记得很。
“阿珠!”
赵离忧踏着夕阳策马而归,推开大门,却见她正在院子里拉弓射箭,身姿英飒。
他直接拉着她进屋了,“天气凉,别练了,进屋暖暖。”
两人在屋内的炭炉旁坐定,盈珠抽出丝帕,抹了抹他额角细汗,道:“这急干什么?说你多少次了,就不听。”
不过这回铠甲肯卸了再回,看来还是长记性了。
赵离忧十分配合低头,让她擦干净他头脸的细汗,凑上前亲了亲她的脸颊,赵离忧环住她的腰,问道:“怎么了?刚才想什么呢?”
“你看这个。”
盈珠递给他一张纸条,赵离忧接过,“青冀的消息?”
盈珠早上接到苗泰的传报,他对青冀两州的大况已经了解得颇清楚了。
总体来说,局势和以前区别不大。
谢耀雄心勃勃,只可惜金州柴昌也不是省油的灯,西边有柞平,南边有柴昌这么一拦,他根本发展不开。
当然,谢耀、郁宏也不是善茬,双方联和,柴昌也没能占太多便宜。
柴昌索性掉头往南攻灌台县去了,如今得了灌台县二郡,小战频频,大战则没有,相对平稳的一段时期。
相较而言,信阳王府和郁侯府的后宅却要精彩太多了,花样频出,各种宅斗轮番上演,不过都是那些乱八糟的,盈珠看过有用的消息,她就稍加整理。
赵离忧蹙眉道:“可是生了什么事?”
盈珠摇摇头,说话间又将另一张讯报递给他看。
“郁侯突然造访信阳王府,星夜兼程,看起来有事。”
明显是有要紧的急事,可惜无法深入了解。
盈珠取出其两张信,说道:“这是前几日到的。”
赵离忧一看,是郁侯府的,第一张记述一个中年女人,被郁侯府带了进去。
第二张,就在那个中年女人出现的次日,郁宏匆匆启程前往锦州。
盈珠蹙眉道:“郁宏突然寻谢耀是因为这个女人。”
盈珠看见中年女人这个词的时候,她第一时间就想到许氏。
盈珠又觉得不应该,许氏一个独身女子,她有什么能耐这么快穿过柞平抵达清河?
最重要的是,在不知道赵离忧详尽身世的情况下,她不可能这么精准找上郁侯府的。
盈珠长吐了一口气,有些忧虑道:“我总有一种有大事要发生的感觉。”
赵离忧拉过她的手放在放在炭炉上暖了暖,道:“你不是说过只要咱们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么?”
赵离忧神色瞬间阴了下去,盈珠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不说这些了,饿了吧,我让王婶把饭盛上来。”
这边许氏被郁宏带着,星夜兼程赶往芜城。
“那个兔崽子,果然没有死!”
早在清河时,便由许氏口叙,画师描绘调整,最后得许氏确定,出来了张工细描的画像。
谢耀快速看过,脸色阴了下来。
“许氏呢?带上来!”
许氏被带了上来,谢耀目光锐利的扫过,“仔细说来,若有半句虚言——”
谢耀面色阴冷,他目光看过去,许氏一惊,往后缩了缩。
但她随即就兴奋起来,天助我也!
一个郁侯,还有一个雄踞锦州的信阳王,那野种仇家竟这般厉害,真是再好不过!
她立即说道:“他们是前年年头来的,那时大年节,正月初几。”
“说是从云州穿过柞平而来的,因母亲亡故投来。一男一女,男的一个也就十七,女的十六。”
“生得都极好,看仪态举止,一点都不像普通人家出身的,偏偏身世连我都不知,样貌如画像那般。”
“哼!那姓赵的一来就哄他舅舅给推荐进了榆谷军,竟让他侥幸得了校尉一职。后来又适逢其会得些军功……”
絮絮叨叨,说到最后,许氏咬牙切齿:“他们该死!他们害死了我的儿子!还有杀我灭口,你们一定要杀了他!杀了他!!”
“带下去!”
谢耀一挥手,立即上来两个士兵,将癫狂的许氏按住,捂住嘴巴。
“带下去处理……算了,先押下关着。”
既已确定,许氏就没用了,谢耀本来打算杀了,但转念一想,暂且留着,也许还有用。
许氏一愣,怒声道:“放……呜呜,你!”
许氏剧烈挣扎,可惜士兵不吃这一套,直接甩手一个耳光,将她重重打翻在地上,顿时头晕眼花,被堵上嘴,迅速拖了下去。
厅内气氛沉浸,谢耀眉目阴沉。
郁宏一击案,怒道:“想不到,那个兔崽子竟有如此本事!”
得了义安,已成气候,才短短两年多的时间,已经有如此势力,不容小觑啊!
“那个野种心狠手辣,弑母杀兄,若是再容不管,他日必成大患。”
郁宏眯眼道:“必须尽早除了。”
“你所言不错。”
谢耀冷冷道,樊氏生的一双好儿女,哼!他岂容那逆女坐大?
只是如何除去,却是个问题。
青冀二州与砀县,间隔了巍峨柞平,这义安,还是在砀县之西,和锦州相距何止千里?
天高地远,望洋兴叹,举兵杀去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谋士龚定略略沉吟道:“依我之见,王爷不妨遣使者去松饶。”
龚定是谢耀心腹谋臣,对谢耀性情颇为了解,当年樊氏突然跳下城楼后,谢耀一见事态不好,是有亲自散人去搜寻盈珠的。
因此,身边几个亲近的都知情,其包括龚定。
也是因此,今日这事谢耀没避着他。
龚定拱手道:“义安乃俞侯明连属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况且这还不是卧榻之侧,直接是俞侯卧榻之上了。
“此人复仇之心昭然若揭,一旦将其真实身份揭于俞侯跟前,俞侯岂能相容?”
必然是要立即采取手段,将义安收回的。
这样的话,哪怕人侥幸不死,剥离了属地兵权,到时在对付就简单多了。
“不错!”
谢耀冷冷道:“借刀杀人,此乃上策。”
事不宜迟,话罢赶紧商议,他立即点龚定为正使,然后说道:“此事就交予龚定。”
龚定神色一敛,凝重道:“王爷放心,在下定不辱命。”
砀县松饶。
正逢俞侯府春宴,丝竹声声,薄纱美姬翩翩起舞。
俞侯明连高坐上首,爱妾宋夫人满上一樽酒,娇媚的捧到跟前来。
哈哈大笑后,俞侯接过一仰而尽,顺带将宠姬拉到怀中。
宴席过半,忽然有士兵急步入,禀告:“禀侯爷,有外使来访。”
有外使来访?为何不禀时言明谁家?
这原是对方特地嘱咐。
丝竹之声戛然而止,士兵快步将拜帖呈上
明连打开一看,疑惑道:“哦?”
原来是锦州信阳王谢耀,遣长史龚定为使,拜访松饶俞侯。
砀县和锦州相隔了云州和柞平山脉,以前明连和谢耀其实是没什么交集的,也就对方和郁宏结盟取下北云州时,他稍关注关注。
柞平山可不是好跨越的,双方历来河水不犯井水,这突然遣使不知意欲何为?
不过不管如何,信阳王来使,明连自不会怠慢,立即命人,将人请到前厅。
明连说了几句话就起身,领着心腹往前厅去了。
龚定一见俞侯至,便长揖见礼,“久仰俞侯大名,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诶,龚长史过誉了。”
龚定扫了眼,见俞侯粗豪稍胖,果然和讯报一致,于是便笑道:“龚某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双方寒暄过后分宾主坐下,明连也不废话:“不知信阳王突然遣使,有何指教?”
龚定神色一正,站起拱手道:“在下此趟奉命前来,实乃为俞侯解忧。”
“哦?”
一众人面面相觑,明连错愕后,大笑道:“且说来听听,我有何忧需信阳王相解?”
龚定一笑道:“俞侯可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我此来,正要为俞侯排忧。”
“义安将军赵离忧,此人,乃清河郁侯郁宏之弃子!”
“此子狂妄枉顾父恩,心狠手辣杀嫡母嫡兄,与郁侯势成水火!昔日郁侯千金悬赏其首级,此子蛰潜之外,无非为了积存势力,待他日成气候便卷土重来!”
龚定面色一沉:“俞侯惜才,将此子收于麾下委以重任,只可惜,此子绝不甘于人下,他日必反!”
掷地有声一句话,他拱:“我家王爷不忍俞侯被其蒙蔽,故遣我来,告知此事。”
龚定直视明连,明连笑意已敛,淡淡问:“你们有何证据,证明这赵离忧即是郁侯之弃子?”
郁侯那事儿闹得挺大的,可以说北地基本都传遍了,明连当然也听过。
说那赵离忧一心复仇,他是信的。
但问题是,世间名字相似的人多了去了,总不能平白过来一番话,就想他自毁臂膀吧?
这不可能,甚至他有些怀疑是信阳王那边想要挑拨离间。
这一点,龚定当然早有准备,他一侧头,身后亲卫立即呈上两幅画。
“这一幅,乃郁侯府画师所绘,绘的赵离忧画像。这张画是新的。”
画像一打开,十四岁的俊美少年,凤目斜飞眉如刀锋,极俊美极孤冷,不是赵离忧还有谁?
只不过,赵离忧不爱画像,也没人给他绘像,所以画是新的,说服不了人。
不过没关系,龚定示意打开另一幅画:“此乃赵离忧生母,赵夫人之像。”
画卷徐徐拉开,一绝色女子跃然纸上,赵离忧五官,与此女却极相似,只是他的更冷硬,眉峰极锐利,不染半丝女气。
只是若所画女子为真,说她赵离忧有密切血缘那是很可信的。
龚定示意将画像呈上,笑道:“生子像母啊。”
这真是早年的画像,不是做旧的,如若明连不信,回头让人验看也无妨。
“倘若俞侯尚有存疑,不妨打发人探听一番,在下言尽于此。”
龚定不再多说,拱了拱手,便扬长而去。
明连垂眸细细看过画像,抬眸,面色阴沉如霜。
本来心里已经是起疑了,但此时就认定,却太草率了些,明连一边使人验看赵夫人画像,一面命人火速临摹,而后连夜派人带上临摹画像去了云州打探。
他问宋夫人道:“赵离忧是你的姨表外甥?”
看似是不经意的问,只是宋夫人心下一惊,她笑道:“姨母家的,侯爷也知道妾身,少时离家,人都记不清了,全赖姨母得力。”
她不着痕迹,将责任推了出去。
宋夫人姨母一家不过平头百姓出身,行事颇有不少愚昧不妥之处。
明连听完,心里更是猜疑多了几分。
这个过程自然是经不起仔细拷问的,很快,去云州的查探的人也赶回来。
查探其实不难,赵夫人得宠这么多年,见过她的人也不少。
赵离忧也是,他孤僻归孤僻,但总是会有人认得的。
母子两人都非普通相貌,让人一见难忘,所以查起来倒也不难。
明连一得信便大怒道:“好一个赵离忧!竟如此包藏祸心!!”
以前有多欣赏,如今就有多愤怒,连宋夫人都受牵连挨了一记耳光,她姨母更是全家投进大狱。
他冷冷道:“此人不能留。”
都尉道:“侯爷,需立即解除赵离忧将军之职,再另派人接掌义安!”
明连正要点头,却听另一人急道:“侯爷!不可啊!万万不可!”
侧眼一看,却是长史朱琛。
朱琛在义安当谋士多年,和松饶这边也认识不少人,离开高邵后,便去了松饶,投了俞侯府。
他只说和新将军不熟悉,不想留在义安效力,明连也早就认识他,便将人留下,当了一个长史,朱琛能力不错,他也满意。
如今见他异议,便问道:“怎么说?”
朱琛道:“我以前在义安,对赵离忧此人也有些了解,此人治军极其了得,这些时日,恐怕已将榆谷军拢入手中。”
义安时时有报来,朱琛难免多留意几分,从这些或避重就轻的奏报中,他判断,义安局势也已经被赵离忧掌握。
这种情况下,松饶一封革职函岂能将赵离忧拉下马?恐怕只是打草惊蛇罢了。
朱琛道:“在下以为,侯爷当徐徐图之,先派遣人至义安任职,再暗中联系原来义安官将。比如包沿之流,就是上佳人选。如此双管齐下,慢慢将其瓦解架空,才是上策。”
明连诧异道:“徐徐图之?莫不是还要费上两年时间?”
“那赵离忧上任不过半载,即便再能治军,说将榆谷军拢入怀中也言过其实了。”
明连不以为然,摆摆手:“你谨慎太过了。”
“侯爷,事关重大,仔细些过更为妥当,侯爷不妨……”先派人仔细查探一番再做决定。
明连面露不耐,在他看来,才半年,义安是他的地盘,赵离忧即便有些许亲信部属,又有什么用?
朱琛还要再劝,身侧有人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是他的好友微微冲他摇了摇头。
朱琛看一眼明连脸色,沉默片刻,闭口不言。
没人反对,于是明连当即亲书一封革职函,并加上一封委任状,令心腹万富暂接掌义安将军一职,即日出发,同时命都尉率千兵马护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