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已未，夜色凉似水。

蓝枝耐苦寒，独树惹轮回。

清心观院中，每个角落，都似死一般的沉寂。由远及近着，从后院回廊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刹那间，身穿着麻布料便装的一个灰影儿，停在了猎妖道人无为子的静室门前。院子里又静了下来。

这身影，亦有男子的刚毅潇洒之姿，又有女子的灵动柔美之态。

九小寒轻轻伸出两只纤细的手掌，理了理自己头顶上已经很整齐的、高高束起的发髻，双手落下来时顺势又紧了紧斜挎在肩上的那个蓝格子粗布小包袱。接着，双膝一弯，无声地跪了下去，闷声地连磕了三个头。

随后，速速抹了两把左右脸颊上的泪痕，便低着头转身而去，悄默声儿地，整个人像是顷刻之间就溜出了山门外似的。

这是九小寒平生第一次出山。

清心观一门之隔，里面曾经的20年，不管，九小寒如何受到师父无限流的宠爱和庇护，在那帮整天四处拼死累活、猎妖降魔抓怪的师兄弟们眼中，似乎都是毋庸置疑的，因为九小寒是独特的、唯一的。

而，大门之外、清心山之下，到底是什么样的？九小寒只是从师父、师兄弟们以往那些绘声绘色的亲身经历和苦口婆心的反复告诫中，精辟地提炼出来了八个字：“妖魔肆虐，极其凶险”……

刚想到这儿，突然，面前窜过一只两尺多长的母耗子精，死死抱住九小寒的一只小腿，怎么甩都甩不掉。

九小寒正准备摸出腰间那柄软剑的时候，却见那瞪大了双眼的母耗子精赶紧松开九小寒的腿，蹲在脚边，两只前爪抱在一起，像是连连求饶的模样，还指了指清心观门柱上的那些符咒，吱吱呀呀叫了一通，意思大概是说有符咒挡着、它进不去，却饿得要命，因为闻到了刚出来的九小寒身上那股子香味儿，实在没办法才出此下策。

“嘘！”九小寒轻声问，“你说，是我身上的味道把你吸引来的？”

母耗子精连连点头。

九小寒的嗅觉可是极其异常灵敏的，便狠劲嗅了嗅自己的手腕和腋下，然而并没什么怪味儿，但又见这母耗子精不像是为了活命故意在诓骗自己，只得一脸疑惑地打量着它。

母耗子精好似是理解九小寒的心思一般，挺直了腰板，又指了指自己的肚皮。

九小寒这才发现，它原来是个大腹便便、即将临产的“孕妇”——少说它这一胎没有十只，也得有八只。

师父曾教导说：为道修仙者，要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但决不可大开杀戒、滥杀无辜。

九小寒顿念一闪，才明白过劲儿，于是便从身后的蓝格子布包里撕了小半张干饼给那母耗子精，再次压低声音，道：“为了孩子，往后切莫为非作歹；否则，被我知晓，定不饶你！”说罢，便朝着它摆了摆手，潜它走了。

抱着大饼的那母耗子精躲在树后，一直注视着九小寒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才安心地咔哧咔哧碎咬了几口，然后叼着剩余的部分朝着窝的方向跑去了。

尽管并不熟悉下山的路，但，九小寒有着一双天生清澈见底的蓝色眸子，总是可以看清旁人看不清的东西，因此也从来不畏惧黑暗。这也是九小寒之所以选择夜路出行的原因。在别人看来，这时辰下，无比阴森惊恐的山林环境，对九小寒而言，却是静谧自在、甚为通透的。

一出门，就撞见老鼠精，可真不是啥好兆头！

其实，光用脚趾头盖儿想想，九小寒的心里也自然清楚的：清心观以外的世界，肯定是极其凶险！

要不然，这都大半年光景过去了，那些为师父去寻药的师兄们，早就该回来多少趟了！

大师兄最先出来的；数日后二师兄见其杳无音讯、也便出来了；他们迟迟不回，三师兄又出来了……直到九小寒排行之前的最后一个师兄归期无望的时候，九小寒以为这下总该轮到自己了吧。可偏偏是因为自他入观以来的那条规矩，他就被理所当然地略过了。

20年前，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的三九腊月，出外云游的无为子打散了一群雪狼之后，发现了埋在一群狼脚印下的雪堆里襁褓中的九小寒。于是，恻隐之心大动，便抱了回来、收养在了清心观。

从此，观中也便新增了这一条规矩：任何人不得让“小十三”出山门，违者断绝师徒关系、撵出清心观。

一众徒弟们居然个个还都是“唯师命是从”的听话仔。哪怕，就算是师兄们都不在了，排行在九小寒后面的师弟们也都会齐心协力地护着九小寒，争先恐后地张罗着要替他出去、给师父寻找灵丹妙药。

虽然，包括师父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曾主动告诉过九小寒，但是，九小寒很早之前就知道了：在这清心观里，除了自己之外，其他师兄弟表面上是修士，背地里他们那可都是师父领了某处官家的黑钱、替那官家私底下培养出来的猎妖卫，必是一个赛一个骁勇善战、绝不怕死的。

因为他们每次下山“办事”回来，都会习惯性地在山门外将随身携带的“猎卫”令牌收藏妥当——这自然也是师父严令嘱咐过的，意下很明显，就是不希望让“小十三”知道，他们在山外进行的那些腌臜污浊的“赏金”勾当。

九小寒从怀里掏出一块还带着体温、镶着金边的“猎卫”令牌。这是两个时辰之前，从十七师弟悟彦脱下的脏道袍里偷出来的。

把昏迷不醒已近七个月的师父留给悟彦照料，九小寒是放一百二十个心的。悟彦一向谨小慎微，待人接物又是很周至的，对师父更是最孝敬的，平时人又寡言少语。

况且，九小寒是给悟彦留了书信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阐述了一番大道理，洋洋洒洒、满满当当地总共写了五六页信纸。

信中核心的意思就是：本应是自己的责任就绝不能转嫁于他人，同时这也本是我九小寒报答师恩的大好机会，因此，这趟山，我是下定了的！但为避免其他师弟担心，就说我自行闭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