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呆若木鸡的栾布安排进自己的禁军,刘邦便疲惫的回到了洛阳宫后殿,缓缓躺在了软榻之上。
而在软榻之侧,御史大夫赵尧却是面色惊恐的侍立一旁,双肩更是隐隐发起抖来。
看着赵尧这幅惶惶不可终日的反应,刘邦只自顾自发出一声嘿笑,将双手枕在脑袋下,平躺在软榻之上,悠哉悠哉的哼起了一段不知由来的楚调。
如此过了许久,见赵尧仍不开口,刘邦终是嘿笑一声,将头侧向了赵尧所在的方向。
“怎么?”
“可是朕赦栾布死罪,又引以为太子肱骨,惹得赵大夫不喜?”
以淡然无比,甚至稍带些调侃的语调道出这番话,便见刘邦一把从软榻之上撑坐起来,兴致盎然的望向赵尧。
“待回转长安,莫如赵大夫,亦往入太子宫,以为少傅?”
回想着方才,在正殿发生的事,赵尧本就疑虑重重,听闻刘邦突而发出这么一问,面上顿时愁苦更甚。
“臣······”
“臣············”
哼哼唧唧了好一会儿,赵尧都没能说出个所以然,索性跪倒在软榻前,将头颅深深低下,默然向刘邦表达起了自己的委屈,和担忧。
见赵尧这般架势,刘邦面上神情,也缓缓从先前的玩味和轻松,渐渐化作一抹莫名的庄严,以及惆怅。
“唉~”
萧然一声长叹,刘邦便从榻上起身,上前扶起赵尧,替赵尧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又将手扶上赵尧的左肩,再度发出一声感叹。
“往数岁,朕只念易储废后,易立赵王、戚姬,竟从未曾念及太子之境遇。”
“今,朕躬愈发老迈,不知何时,便要随先太上皇而去,以列仙班······”
听闻刘邦突然说起自己‘可能活不久了’,赵尧只赶忙将头埋的更低了些。
“陛下万莫多虑!”
“先大行皇帝,享年足八十五而寿终正寝,陛下泽及天下万民,武功盖世①,必当长寿!”
听着赵尧面色惶恐的道出此语,刘邦只面带萧瑟的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刘邦便反应了过来:赵尧,似乎是在逃避什么······
“赵大夫随朕左右,也当有些年头了吧?”
刘邦话音刚落,赵尧便沉沉一叩首,再度抬起头时,望向刘邦的目光中,已是尽带上了感激之情。
“臣起于刀笔之间,幸得陛下信重,用以为符玺御史,于汾阴侯左右习学为政之道。”
“陛下于臣,可谓恩重如山,臣纵万死,亦无以报陛下恩德之十一······”
看着赵尧毫不夹杂虚伪的神情,刘邦只默然盯了好一会儿,才又突而嘿笑着摆了摆手,回过身,重新坐回了软榻之上。
再抬起头时,刘邦望向赵尧的目光中,也已是悄然带上了些许严肃。
“朕方才之言,非戏语。”
语调低沉的道出一语,刘邦便紧紧凝望向赵尧目光深处。
“平定陈豨之战,赵大夫武勋卓著,待回转长安,朕当不吝以彻侯之爵、邑相赐,以彰赵大夫之功。”
“如此,朝野之上,也当再无闻赵大夫‘无彻侯之爵,而身三公之贵,实乃幸进之臣’这般诋毁、污蔑。”
“而后,赵大夫便当往入太子宫,随行太子左右,代朕,授太子治国、理政之道。”
面色严肃的说着,刘邦不由又微微一点头,语调中,尽是不容置疑的强势。
“此,乃朕之托付!”
“赵大夫,不可拒!”
听闻刘邦这番满带郑重,甚至隐隐带有些许恳请意味的话语,赵尧根本顾不上因‘得封为侯’而欣喜,只将眉头锁的更紧了些。
“臣得陛下知遇之恩,凡陛下之托,臣自当竭尽全力,以求尽全。”
“然······”
满是诚挚的道出一语,便见赵尧面上神情一滞,又悄然将话头一转。
“然前时,陛下意欲易储,以臣为赵王之暗助,此,乃朝野共知之事。”
“去岁,陈豨即乱代、赵之时,臣更拟‘太子监国’之策,以求太子行差就错,以便陛下易立赵王······”
面带忐忑的道出这番华,赵尧终是面色一苦,望向刘邦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哀求。
“臣助陛下易立赵王,此朝野共知之事······”
“纵臣承陛下之托,改换门庭而助太子左右,太子······”
话说一半,赵尧便明智的止住话头,面带忧虑的低下头去。
而在赵尧身前的御榻之上,刘邦自也是猜出了赵尧的未尽之语。
“唉~”
“倒是朕,往日为儿女情谊所蔽,竟险使社稷不稳,宗庙有虞······”
面带自嘲的笑着,刘邦便自顾自摇了摇头,悄然思虑起来。
赵尧虽然没有把话说的太明白,但刘邦自也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听出了赵尧想要表达的意思。
——过去,臣帮着陛下易立赵王,怕是早就得罪太子了!
就算臣去帮太子,太子,又如何信得过臣?
但赵尧绝对想不到的是:就连这略显尴尬的‘变数’,实际上,也同样没有脱离天子刘邦的掌控······
“幸彼时,朕还留有后路······”
暗自心语一声,刘邦再度望向赵尧时,目光中,已尽带上了‘一切皆在掌控’的淡然,以及些许不知由来的唏嘘。
“此事,卿不必过忧。”
“恰因卿,曾竭力助朕促易立赵王之事,日后,方可为太子之助力!”
面带笃定的道出一语,刘邦便面色阴沉的直起身,面上神情,陡然带上了些许阴戾。
“今朕尚在,吾汉家之祸患,乃北蛮匈奴,及关东异姓诸侯。”
“此二者,北蛮匈奴虽患更甚,然尚不急迫;纵欲除,亦非三五岁之功!”
“须待天下百废俱兴,民安居乐业,府库殷实,吾汉家兵强马壮,方可得以成行。”
“又往数岁,朕更岁岁东出函谷,以征讨不臣;至今,汉立之时所立异姓诸侯八者,已只存淮南、长沙二人。”
“今、明二岁除淮南,吾汉家,便当再无异姓诸侯之弊。”
面色严峻的道出这番话,刘邦便沉着脸望向赵尧。
“赵大夫可知,待朕百年之后,吾汉家之祸患,当自何而来?”
“北蛮匈奴乎?”
“南越赵佗乎?”
“亦或往昔,燕王臧荼之余孽,往遁而立之卫满朝鲜、亦或岭南百越之地?”
见赵尧闻言,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刘邦只面色阴沉的摇了摇头。
“皆非!”
“——待朕百年,汉家之首患,恰乃新君之母族外戚,吕氏无疑!!!”
毫不掩饰恶意的低吼出这句话,天子刘邦面容之上,已是涌上了一抹骇然杀意!
“早自朕兴于丰沛而起草莽,吕氏,便处处为朕掣肘!”
“后朕尊义帝楚怀王之倡,兴仁义之师而伐暴秦,吕氏更屡有涉掌兵权,而自拥之举!”
“待朕初得汉中,而后还定三秦,幸得韩信之大才,发使朕得分兵权而轻吕氏。”
“然纵如此,彭城一败过后,吕氏更以皇后受囚、太子失迹为由,迫朕立储而正名分!”
面带愤恨的道出这番极其敏感,绝不可以摆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话,刘邦的眉宇间,嗡然带上了些许煞气。
“吕泽······”
“哼!”
阴恻恻发出一声冷笑,刘邦又咬了咬牙,神情中,尽是无比的庄严。
“今朕年老,萧何亦寿数将至;待朕百年,萧何之后,可担汉相之重任者,唯平阳侯曹参一人。”
“然曹参,虽名曰‘刘氏臣’,实则往昔,同吕氏往来密切······”
语意晦暗的道出此语,刘邦望向赵尧的目光,更是隐隐有些焦躁起来。
“——待朕百年,太子即立,今日之皇后,便当为出入称警、行文用制,口称朕、亡称崩之汉太后!”
“今萧何尚在,吕氏于朝野之上,尚不敢过于放浪形骸;然待萧何随朕而去,曹参继为汉相,吕氏,便当彻起于庙堂。”
“又太子尚年幼,未及加冠,得亲母为太后,又朝野遍布吕氏之旧部,太子,恐难以尽掌大权······”
听闻刘邦这一番严肃至极的话语,赵尧面上神情,也是缓缓沉重了起来。
刘邦说的没错。
——等刘邦驾崩,太子刘盈继位,汉室的第一大隐患,便会是太子刘盈的母族,吕氏外戚!
而作为‘汉相’之位板上钉钉的第一顺位继任者,平阳侯曹参,又是出了名的‘碌碌无为’。
再加上曹参,同样是丰沛出身,往日同吕氏也颇有渊源,比起现在的丞相萧何,又没有那么坚定地原则性······
毫不夸张的说:待刘邦驾崩、太子刘盈继位之后,一旦萧何亡故,平阳侯曹参继任汉相一职,那吕氏的‘春天’,就会彻底降临!
而吕氏的春天,无疑会是朝堂的季秋,以及彼时,承继皇帝之位的刘盈的凛冬······
正思虑间,便见刘邦再度走上前,双手紧紧攥住赵尧的双肩,目光极尽严峻的凝望向赵尧眼眸深处。
“恰因往昔,卿助朕筹谋易储,外朝、皇后,乃至于太子,皆当于卿无信重,又绝无‘赵尧乃新君心腹’之念!”
“然彼时,朝野尽为吕氏所掌,太子年弱而无以掌权;唯有卿,可身御史大夫‘亚相’之贵、先大行皇帝托孤之臣,而暗助太子稳保宗庙!”
“唯有卿,可藏身于暗处,以为太子‘策外’之助力!”
听闻刘邦以一种极其庄严、严峻,又满是决然的语调,对自己道出这番托付之语,赵尧只面色一愣。
“莫非往昔,陛下令吾促进易储一事,便是为今日筹谋?”
“吕氏,也确有些即乱社稷、祸乱朝纲之姿······”
如是想着,赵尧便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只片刻之后,又面带疑惑的抬头望向刘邦。
“既如此,陛下又为何······”
满是疑惑的抬起头,正要开口,赵尧便见刘邦满带着洞悉望向自己,旋即苦涩一笑。
“朕初欲易储,恰因吕氏之故。”
“然今······”
话说一半,刘邦便悠然止住话头,缓缓望向殿外,又萧然长叹一口气。
“太子即立,已是大势所趋。”
“纵朕,亦无以扭转······”
极尽落寞的道出此语,刘邦便苦笑着摇了摇头,再度发出一声长叹。
赵尧不知道的是:刘邦放弃易储的原因,并不单是因为太子刘盈,果真强大到了即便天子刘邦,都‘无力扭转’的地步。
而是因为······
“赵王······”
“嘿·······”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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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武功盖世,听上去或许有点违和:这不是武侠小说里的说辞吗?怎么?难道刘邦还是个武林高手?
但实际上,‘武功’一词,在小说读物兴起的唐宋之前,指的从来都不是个人身手或是打斗技巧。
武,指的是军事,功,指的是功勋,武功,其实也可以理解为‘武勋’,但两者的程度、可以用的人有些许差异。
武勋,指的是个人取得的军事成就;而武功,指个人取得的成绩,对社稷、政权带来了一定程度的积极影响。
一般情况下,封建时代的军官将领取得的个人成就,大都被称为‘武勋’,而武功,则大都指帝王,以及一些极端特殊情况下的将官,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了整个政权所面临的的战略劣势。
说的再具体一点:汉初的开国元勋们,如萧何、曹参、樊哙等,都是有‘武勋’在身,其他时间节点的出色军官,也基本都是立有‘武勋’;
而韩信在汉室鼎立的过程中起到了关键性作用,在某种程度上,就可以说是有‘武功’。
再有,便是卫青霍去病二人,凭借一己之力就扭转了汉匈战略格局,使之朝着绝对有利于汉室的积极方向发展,我们就可以说:卫青、霍去病二人于汉朝而言,称得上‘武功冠绝天下’,乃至于冠绝青史。
说的再直白一点:杀一个敌人是武勋,杀十个敌人是武勋,杀一百个、一千个也还是武勋,但这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武勋加在一起,对社稷、政权、民族带来的积极影响,就可以称之为‘武功’——军事方面的功劳、功德。
至于后来,用‘武功盖世’来形容一个侠客很能打,在最开始,其实多少带点不伦不类的鼓吹——不过就是很能打而已,就可以被称作是有功于社稷、有功于民族,有功于万世了?
再后来,武功的‘功’,就从功勋、功劳、功德,渐渐演变成了功夫、水平,也就有了我们当代常听到的‘练功习武’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