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刘盈‘披挂上阵’,也刺激的王陵、张苍,乃至于郦商、靳歙等高级将帅技痒难耐,或挽弓而射、或持戟而刺,尽数投入到了战斗当中。
反过来,高级将帅,包括太子本人都投入战斗,也使得庸城守军将士愈发斗志昂扬起来,占据至少一倍兵力优势的淮南叛军,竟一时没能靠近城墙半步!
对于这样的状况,英布,显然是始料未及。
但现在,英布却也没有想太多。
——不是不想,是不敢想、不能想······
“擂鼓!”
“取寡人长戈来!!!”
满带着斗志的一声呼号,顿时惹得一旁的淮南将领纷纷上前,作势要劝英布‘不要冲动’。
但只片刻之后,众人想要劝阻英布的念头,便随着英布轻飘飘一句话,而尽数化作一往无前的决绝。
“诸位!”
就见英布自战车上回过身,背对数里外的庸城南墙,正对着随行的淮南将帅,稍昂起头,朝南向的叛军大营,以及更远处的淮水遥一虚指。
“纵寡人不言,诸将亦当有所知。”
“——待明日辰时,若庸城仍不能下,大军,便只得南下而渡淮水,再入荆地。”
“寡人,也再无率军重返大营,于庸城之下拖延时日之理······”
语调满是凄然的道出一语,英布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英布便怪笑着侧过身,朝身后的庸城一指;本就不大的眼睛,更是被眯起一道危险的细缝。
“庸城······”
“——若庸城破,则汉必乱,寡人进可叩关函谷,退可天下两分,于汉王划江而治!”
“然若庸城不能破,又有各路外援抵至······”
随着英布意味深长的止住话头,众淮南将帅的面容之上,只不约而同的涌上一抹决绝。
何谓背水一战?
——淮南叛军此时的状况,就是‘背水一战’最真实的写照!
倒也不是说此刻,向北攻打庸城南城墙的淮南叛军背靠淮水,所以才‘背水一战’,而是如今的局势。
在抵达蕲县西郊,遭遇刘盈所部关中大军之前,淮南叛军,或者说英布的战略意图,尚还只是‘攻略楚地’,以及通过掌控楚地得到更多兵卒,并对齐地造成威胁。
如果一切顺利,英布原本的规划,本是‘先打下楚地而得出兵,再打下齐地得齐兵’。
等凑够三十万左右的兵马,再提兵西进,朝函谷关进发。
但在率军自虹邑逃离,突袭蕲县西郊的刘盈所部,并将刘盈所部关中大军赶入庸城之后,战事,就已经朝着英布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了。
——太子在庸城!
只此一点,就足以使得包括英布本人在内的每一位淮南叛军将士,将所有的理智抛在脑后,纵是倾其所有,也要把握住这个生擒,乃至阵斩汉太子的良机!
盖因为对太子刘盈的打击,对汉室而言是巨大的政治打击,对淮南将士而言,又是无可比拟的强心剂。
——太子都抓/杀了,天子,那还远吗?
这,才是英布麾下的整个淮南叛军,陷入如今这般‘背水一战’之境地的原因。
——既然来了庸城,那要想走,就必须带着刘盈一起走!
无论是活口也好,尸体也罢,便是首级,亦可!
这其中,没有任何的战略、战术问题,只是一个心理问题,一个淮南大军将心士气的问题。
在先前,天子刘邦远在长安,太子刘盈又不知去向,叛军打一打楚地也就罢了,还能解释为‘先小后大’‘循序渐进’。
但既然是举兵造反,那与天子刘邦一决高下,就是必然会发生的事,只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
在这个前提下,如果大军攻庸城而不能下,欲擒/杀刘盈而不可得,无奈遁走庸城之下,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淮南大军每一个将士的心中,都会出现这样的疑惑。
——庸城都拿不下来,那梁都睢阳、东都洛阳,乃至于雄关函谷、汉都长安,我们又怎么可能拿得下来?
——太子都抓不住/杀不掉,那又怎么可能赢得了天子?
——太子手握几万兵马,庸城就牢不可破了,那天子坐拥天下,抬抬手就是几十上百万兵马,长安,又怎么可能被攻破呢······
只要这样的念头出现,那现在还众志成城,看上去斗志昂扬的淮南叛军,就会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原因很简单:支撑着叛军的军心士气的,只有‘奋勇杀敌争天下,人人都做开国侯’这一点。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信仰,能支撑起这样一支武装力量的信念。
而当这唯一的信念,也被‘我们打不过天子’‘我们攻不下长安’的结论击破之后,接踵而来的,就必然是集体崩溃。
这,也正是青史之上,正义之师为何总能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而叛军往往胜则如风而聚、败则如鸟兽散的主要原因。
——在失败面前,唯一能让人能提起再战之勇气的,只有信念!
而正义之事、王者之师,无一不是有着诸如保家卫国、报销社稷、光宗耀祖等坚定信念的群体。
反观叛军贼盗,则如同一根细弱、绷紧的棉线,看上去锋利无比,实则一碰就断。
而这,便是此时的淮南叛军‘背水一战’之境遇的原因。
——为了证明有机会击败天子刘邦、攻下睢阳、荥阳、洛阳,乃至函谷关、长安城等一个又一个战略重镇,英布必须率军击败刘盈,攻下庸城!
若是不能,那别说麾下将士了,就连英布自己,恐怕都会生出‘再也没有赢得希望了’的念头······
片刻之后,低头沉思的淮南将帅纷纷从思绪中回过身,旋即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仰头望向英布。
而此刻,英布也已是再度回过身,站在战车之上,手握马缰,一副蓄势待发的架势。
“大王且慢!”
一声突兀的呼号声响起,惹得众人嗡然转过头。
还没来得及对出身那人怒目而视,就见那人面带狠厉的一拍大腿,旋即侧过身,一把接过亲卫手中的马缰,旋即翻身跨上马!
“末将等,愿随大王奋勇杀敌,万死不辞!!!”
听闻此言,总是屹立在战车之上的英布,都是不由得一脸。
而后,便是一道又一道腰挂金、银印章的身影翻身上马,目光满是坚定的望向英布。
这一刻,让英布由衷的感觉到被追随、被坚定追随的感觉。
但英布不知道的是:这一刹那,也正是他离‘天子’之位最近的一刹那。
——起码这一瞬间,英布有了那么一丝丝与天子刘邦‘感同身受’的感觉。
谷眩
可惜,英布并不知道这一点······
·
“杀!!!”
“啊~”
“快!抬下去!”
敌我双方都孤注一掷,将所有的底牌码上了台面,自是使得战况在片刻间,就彻底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寅时已至,距离天明,至多只剩下两个时辰。
而到了这一步,无论是城外还是城内,都已是见不到哪怕一个将帅、士卒挽弓而射。
——城内的弓羽箭矢,已经消耗殆尽······
至于城外,虽然遍地都能捡到弓羽箭矢,但所有叛军将士的注意力,都只集中在了那段数里长的城墙之上。
没有远程打击,也没有阵列、战术。
战斗,已经进入了最后的阶段。
——白刃战······
·
城墙之上战况愈发惨烈,刘盈却是已经离开了城墙内的弓弩方阵,带着满身的汗臭,来到了城内的一处军营休息。
至于原因,倒也不是刘盈累的无法‘继续战斗’,亦或是不敢继续‘战斗’。
一来,是刘盈豪横的喊出一句‘不用省,全用掉’,城内的弓羽箭矢,便在几十轮齐射后尽数消耗;
原本应该挽弓抛射的弓弩方阵,此刻也已是来到了城墙内,做好了随时登上城墙,与登墙敌军白刃肉搏的准备。
而先前,弓弩方阵躲在城墙后挽弓抛射,刘盈加入其中,倒还勉强能应付得了。
但到了现在,刘盈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登墙与敌军肉搏的了。
——都不说城墙上有多么危险,南军禁卒能不能保护刘盈的安全,单是刘盈那超高规格的护卫等级,就必然会直白无比的告诉城外的叛军:这里,有个大人物!
事已至此,刘盈也就没再坚持,虚心接受了郦商‘攻心为上’的建议。
这‘攻心为上’,也就是刘盈此刻退回城内,佯装淡定的修息的原因。
——殿下在,将士们可生同仇敌忾之决心;然今战事过半,殿下安心撤回城内,反倒可使将士们安心。
回想起郦商给出的解释,刘盈也是不由得稍叹了口气,侧过身,将身上的皮夹从腋下的位置稍解开了些。
郦商的意思,其实也并不算复杂。
说到底,就是刘盈摆出一个‘我去睡觉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的姿态,让战士们生出‘殿下都不担心,那应该是必胜无疑’的想法,好安心作战。
再有,便是白刃肉搏战,不同于远距离弓弩齐射。
弓弩齐射,说是团队作战,实则也只是将士们在上官的命令下,将手中的弓弩箭矢一起射出;除了‘同时射击’这一点之外,几乎再无配合可言。
但登墙接敌、白刃肉搏,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以什、伍为单位的战斗小组,以及以‘队’为单位的城墙段协防,都是需要长年累月的经验积累,才能玩儿的转的!
为了能让‘什’‘伍’这样的基本战斗单位保持默契,且对彼此完全信任,汉室的基本军事单位编制,甚至是以‘亲人’‘乡党’为基础的!
——一伍五人,必然是出身同一里的邻居,伍长必定是其余四人光着屁股玩儿到大的老大哥!
——一什十人,必然是出自同村的乡党,什长必然是连两个伍长都佩服不已、言听计从的当代‘豪杰’!
在这样的军事编制体系下,刘盈一个外人,而且还是一个贵不可言、绝不能出差错的外人横插一脚,必然会破坏这些基础作战单位原本趋于成熟的配合默契。
甚至很可能发生类似‘刘盈周围出现一个敌人,周围百十来号汉军将士心下一急,立刻放弃防守位置前来护驾’的操蛋事发生。
而在城池包围战当中,一个防守位置失守,就大概率会让‘失守’如病毒一样,飞快的传播到整个城墙之上。
所以,哪怕不处于‘假装自己很有信心’的考虑,光是为了让将士们甩开膀子,不必顾虑自己的安危,刘盈也只能退回城内。
但人是退回来了,刘盈这心,却是丝毫放心不下来。
“什么时辰了?”
一声烦躁的低吼,顿时惹得一旁的吕释之上前,低眉顺眼的对刘盈一拱手。
“殿下,寅时三刻了······”
却见刘盈闻言,只焦虑的从硬榻上站起身,又来回踱步片刻。
“不行!”
“孤实在放心不下!!!”
说着,刘盈便作势要掀开军帐的帐帘,却发现右腿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禁锢在了原地,怎么都迈不出去。
满是疑惑地回过头,待看见舅父吕释之已是欲哭无泪的跪倒在地,紧紧抱着自己的大腿不放,刘盈纵是心中烦闷,也是不由稍叹出一口气。
“舅父这······”
“殿下!!!”
“殿下啊~~~~~~~”
不等刘盈开口,就见吕释之毫无预兆的一声呼号,顺势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殿下~~~”
“殿下,可万莫再为难老臣呐~~~~~~~”
“若殿下再一意孤行,待老臣再归长安,恐只得奉项上人头,于皇后当面呐~~~~~~”
“殿下~~~~~”
“······”
看着吕释之就如一个总角孩童般,抱着自己的后大腿嚎哭不止,刘盈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刘盈无奈的决定放弃‘去城墙上看看’的念头,伸手要将吕释之扶起之时,却见一骑自城墙的方向飞驰而来,直到了军帐外十几步的位置,才跳下马跑入军帐中。
突如其来的变故,惹得军帐周围的南军禁卒顿时一惊,如临大敌般摆出防卫姿态!
“来者何人?!!”
一声惊怒交加的厉吼,却并没有引来那兵卒的注意,只高高抬起头,隔着将军帐围做一圈的南军禁卒,声嘶力竭的发出一声高吼。
“殿下~~~”
“禀殿下!!”
“右相国言:援军已至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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