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撒谎!”
严厉的声音惊得老者猛然一颤,咬着牙道:“老朽不敢撒谎,老朽这一大家子人都是蒙受县尊老爷的大恩,才得以活命的!”
许缘转头看向聚拢在田垄上的村民,他们脸色红润饱满,看上去确实是得到了官府的赈济。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是从别的地方迁来的!
他脱口而出:“你们不是此地的原住民?”
老者低着头,倔强回答:“老朽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
“那你家有几亩地?此处耕地又有多少亩?要是答不上来,本官可是要砍头的。”许缘意味深长道。
“这……”
老者沉默下来,却就是不肯吐露半点实情。许缘给宋义使了个眼色,宋义连忙抽出腰间佩刀,明晃晃的刀刃让老者一阵眼晕。
但他依旧沉默,似乎有什么东西,比他的生命还要重要。
后方的年轻人顿时骚动起来,有叫叔的,有叫爹的,有叫爷爷的……隐隐有冲击差役的势头。
他们确实是一个大家族里的人,但是作为一个农民,连自家有几亩地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
见老头子还在装鸵鸟,许缘淡淡道:“老人家,活这么一大把岁数不容易,要做到子孙满堂,更是难上加难,要是说错了话导致你们王家绝后,你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你祖宗呢?”
听到这话,老者额头疯狂冒汗,嘴巴张了又张,却还是没有说出什么。
许缘失去了耐心,拔出差役的佩刀,横在老者的脖子上,对后方的青壮道:“这个刁民,胆敢欺瞒本官,真当本官是泥人捏的?你们几个快快说出事情,不然,你们这些姓王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抓起来砍头!”
差役顺着许缘的意思,一个个都把刀递到几人的脖子前。
他们的动作可没有许缘那么温和,本就磨得锃亮的刀刃在青壮们脖子上“不小心”划出一条口子,雪白之中忽现一抹稠红。
年轻人的承受能力始终要差一些,其中一个小伙子裤裆里沾湿了一大片,哭喊道:“大爷爷,您就说了吧,他们真的要杀人啦,呜呜呜……”
这一哭,仿佛就打开了一个口子,其他青壮都纷纷表示自己还年轻,不想死。
老者长叹一声:“瞒不过大老爷的法眼,老朽这一族,是从未受水灾侵扰的地方迁过来的,前两日刚到。”
许缘问道:“黄朗给了你们什么好处,值得你们来这么掩盖他的胡作非为?”
老者指着官道外,那一块块有大水洗刷过,生着野草的田地。
“县尊老爷把这些地都分给了我们,还给了一些银子,只要能保守秘密,我们今后就再也不用当佃户了。”
许缘了然。
大盛以农耕经济为主,人均耕地面积也不小,但农民本就是靠老天爷吃饭的,一旦遇到天灾,就得卖地、卖儿、卖女求生。
大盛建国已经八百年,现如今地主、士绅阶级掌握着全国绝大多数土地,在田间地头劳作的农民,或许根本没有自己的土地,全家乃至世世代代都得给地主耕一辈子的田地。
所以,仅仅是能拥有自己的土地这一点,已经足以让这些人背井离乡,甚至帮着黄朗隐瞒真相。
更别提黄朗还真就似模似样的拿出一些小钱,用以收买人心。
要是换一个不知道真正情况的官员前来考察,还真会被这一副安定祥和的景象骗过去,传回错误的消息。
“从这里一直到长云县外,是不是都是从别处迁移过来的农民?”
老者不敢隐瞒:“长云县这边遭水的地方很多,好多人都已经死了,除了我们,还有一些是县城里一些富人老爷的家奴,他们占了一些好田,为他们的主人耕种。”
富庶人家的家奴数量极大,而且绝大部分家奴都没有被登记在册,从现如今分布的人口来看,长云县的人口甚至还会出现增长。
而且“新出现”的人口还会对士绅、黄朗等人感恩戴德,因为他们的收成变多了,看上去一切都是皆大欢喜。
很怪诞,但又很现实。
沉默一阵,许缘放下刀,挥手道:“行了,具体的事情本官已经知晓,你们且回去重建家园,莫要浪费了大好的田地。”
像王大山这样只顾眼前利益的人太多,许缘就算有心惩戒,也管不过来,黄朗等一众乡绅才是他的目标。
老者当即跪了下来:“多谢青天大老爷饶命之恩!”
许缘没有阻拦,受了一礼之后,便让几个人离开,自己转身回到马车上,喊出一句:“出发!”
……
长云县城门口,县令黄朗带着一帮子士绅豪族等候着刺史大人的到来。
马车停下,许缘看着前面或跪或拱手的一群人,心中忽然有种衣锦还乡的错觉。
他没有急着让众人起身,而是看向靠近城墙处的一片铺满杂草的空地。
故地重游,心中升起无限感慨。
记得就在一个多月前,自己在这个给世界醒过来看到的第一眼,就是如同依附在粪坑边缘的蛆虫一般,铺满了空地的受灾饥民。
他们不仅挤满了临近城墙的每一个角落,还将这片地区啃得寸草不生。
卑贱、顽强。
如今杂草重新长出,那些苦了一辈子的农民却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良久,许缘收起心中的沉重,换上温文尔雅的表情,伸手虚扶:“长云县风景如画,本官一时竟痴迷其中,诸位快快请起。”
众人起身,许缘眼神一凝,他在黄朗身边竟然还看到一个前身许桂圆的熟人。
黄朗站直身体,沉痛道:“下官听闻柳督邮之噩耗,心中悲伤难以言表,我大盛痛失一良才矣……”
似乎想到伤心之处,他还装模做样的用袖子抹眼泪。
黄朗大约五十多岁的样子,红光满面,头发胡子一片花白,身材已经发福得不成样子,就是刚才作出弯腰拱手的动作,他的额头上已经涌出一层细密的汗水。
与其说是抹眼泪,他这样子倒像是在擦汗。
不过没关系,官场上做出一番心意就好,至于真实效果,都得靠人抬人。
柳督邮的案子已经算是了结,在离开柳林县时,许缘就让张山押解林道才回江陵,顺便将消息散播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