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从院子里的桃树树梢上一点点沉落,一禾从盛满干黄豆的竹筐里抬起头来:“大宝,把鸡窝里的蛋捡起来,鸡快回窝了。”
六岁的大宝跟四岁的妹妹正捡米桶里掺杂在新米里的小石子,闻言,应了一声后,拖着一双木屐啪嗒啪嗒地跑往鸡窝……
“彭彭彭”,院门突然被敲得映天响,有人在门口吵吵嚷嚷,“三嫂子,三嫂子,快开门,快开门。”
一禾听出了叫门人的声音:丈夫万和的堂弟万兴。
她满腹疑问:发生什么了?来不及多想,放下手中的竹筐,连奔带跑地开了门。
“三嫂子,得罪了。”门一开,万兴就冲了进来,“三哥输了两千元,身上没钱了,我们是来拿钱的。”
一禾气得心口疼:“昨天刚还了500元赌债,家里已经被掏空了,哪里还有钱给你们?你三哥人呢?让他自己找钱给你们,家里真没钱了。”
“三哥躲起来了,我们找不到他,只能过来找你。”
“找我也没用啊,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了。”一禾愁眉苦脸。
“没钱就搬东西吧。”甘城最大赌场千乐轩的老板周敦清沉着脸赶了过来,“有什么搬什么,东西搬没了,就把孩子带走,凑足两千就行。”
话音刚落,一大群黑衣黑帽人推开一禾,冲进屋里,开始搬东西……
今天上午,听说一禾这里断粮断钱,大哥带着家里的长工送来了几百斤大米、黄豆、各种新鲜蔬菜与腌肉。临走前,大哥把她叫到无人处,悄悄塞给她1000银元:“小妹,这钱你拿着。”
一禾急忙推开:“不用,大哥,有米就行。家里不能放钱。万和最近嗜赌如命,多少钱都不够他输。”
大哥叹了口气:“小妹,你把这钱藏起来,以防万一,孩子总要吃饭啊。”
一禾想想,最终收下了钱。
真讽刺啊,大哥刚走半天,追债的人就上门了,万和真的疯了。
千乐轩的人有人抬米,有人搬家具,有人拿走了一禾娘家陪嫁的一对宋代双耳大花瓶……
搬吧,拿吧,想要什么都行,只要别碰我的孩子……
一禾把两个孩子紧紧揽在怀里,靠墙角站着,麻木不仁地看着那一帮人进进出出……
大约一个时辰,周敦清嘻笑着凑到一禾的面前:“难怪万和出手大方,你这屋里的确有几样值钱的东西。不好意思了,弟媳,欢迎万和兄弟再去千乐轩。”
一禾冷冷地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能说什么呢?
周敦清走到门口时,忽然转身:“弟媳,给你留了点面和米,够你们全家吃两天了。”说完,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一禾关上院门,看着被搬得空空的家,万般无奈。
她跟万和是娃娃亲,十八岁时,长年混迹于上海滩的万和一身长衫,带着重礼,出现在了张家。
“老夫人,万和回来提亲了。”媒婆李妈妈满脸堆笑。
一禾母亲张夫人对着毕恭毕敬的万和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后,眼神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快坐吧。”
万和落座后,眼神一直追踪着应母亲之命进屋的一禾。他俩上次见面还是十年前,当时都是少年的两人还结伴去汉章镇的戏院看了一场“白蛇传”,两人有说有笑,两小无猜。现在的一禾高了、白了、腼腆了,与万和目光交接时,脸红成了桃花。
媒婆李妈妈十分殷勤:“张夫人,万家的意思是,如果您不反对,尽量早点办婚礼。两个孩子是自幼结成的娃娃亲,成人后,一个玉树临风一个端庄娴贤淑,令人羡慕啊。”
两个孩子的确天造地设,对于这样的金玉良缘,张夫人没有理由反对,何况他俩这个娃娃亲是一禾父亲在世时的一大杰作?
一禾父亲张举人与万和父亲万秀才是同窗好友,一禾出生时,万秀才特地从甘城赶到汉章镇贺喜,看着襁褓里花团锦族的一禾,主动恳求道:“这孩子和我家万和的生辰八字绝配,等他俩长大,就让他们结成一对吧。”
张举人一口答应:“好。两个孩子天生良缘,如此甚好。”
一禾的父亲张举人英年早逝后,张家的大小事宜都由张夫人负责。张家是汉章镇的第一富豪,方圆几百里的土地、店面与工厂都属于张家。张举人过世后,张夫人带着四儿一女励精图治,把张家的各项事业经营得红红火火。
一禾是张家独女,深得张夫人的真传,更得哥哥们的宠爱,出嫁时,光嫁妆就装了两船,张家哥哥把她风风光光地嫁到了甘城田家巷一号的万家。
初嫁时,万和与一禾过了好几年柔情蜜意的日子,第二个孩子出生后,万和被万秀才派去上海处理家族生意,起初还不错,谁知日军侵沪,生意崩溃,只好回到甘城,遭遇万秀才不分情理的痛斥与家族族亲的冷遇后,郁闷的万和跟着嗜好赌博的堂弟万兴去了千乐轩,这一去就如脱弦的利箭,彻底迷失了方向……
三四年时间里,万和输掉了所有的积蓄后又卖了一禾的不少嫁妆……
一禾搂着两个孩子,静静地注视着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夜幕中,等待着黑夜的到来……
赌场的人已经拿走了万和的赌债,今夜的万和又能躲过一次了吧?
愈来愈深的夜色里,田家巷一号前面的甘水河面上,几只渔船行过,小浆溅起的水声潺潺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