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野茫茫,四廓苍苍,空谷中地摇不断,众人仿佛行走在夜航船上,连立足都有极大的困难,难怪两侧山崖上布满了船型悬棺或许在这些古人心中,大地无异于一艘看似坚固的船,却航行在危险无法度量的漆黑深海之上。
盲目漂航着的巨船满载着船客,只在晃动颠簸中传出异响,挑动着船客紧绷的神经。令人恐惧的不只是那疯癫吊诡的“船长”,更有那潜伏在巨海深渊之下,无可名状的巨大阴影
让崇安县山民日夜恐怖的龙吟声,正忽高忽低地传响开来,恍然如九天而下,又倏忽似九泉而来,从呜咽飘扬转跃至吭声嘶吼,似乎只是经历一瞬间,又仿佛已经等待了千万年。
天地之威从来神秘,但谁能想到,在今夜竟会被一个杀业缠身的喇嘛屡屡操纵,妖僧客巴手捧着嘎巴拉碗,握着纠缠污秽的心脏,从砰砰跳动的心脏里挤出一股股毒血,渗进了人头碗骨缝间的无数裂隙中,也流进了妖僧客巴的心里。
形势严峻,陈近南仗剑想要直取喇嘛,随即被一群群凿齿之民阻挡。那些怪物的嘴里也有呜咽声,妖僧客巴的诵经也含糊到仅剩呜咽,两者间却产生了奇妙的共鸣,仿佛正在进行着旁人无法理解的对话。
见陈近南的双手被缠住,洪熙官的银枪迅速袭来,用绝胜常人的速度击飞树木,荡开另一个方向的围攻,可是陈洪两人的合力,始终是力有不逮,故而身后的天地会人马结阵支援,残存的武林人士也纷纷迎击。
激战中,就在谁也没发现的时候,大地中的裂痕已经悄悄蔓延,从山麓一直扩散,如蛛丝网般绵延破裂,连带着滚石落木从远处为起点,引燃着大地的沸腾。
“总舵主小心!”
出声提醒的瞬间,一根落木倒落而来,根须还沾粘着湿润的泥土,已经径直撞向了挥剑抗敌的陈近南。
三名天地会铁血少年团的成员,奋力冲到前方,手中的大刀都来不及扔下,就螳臂当车般地先行挡在巨木前面。
鲜血染透了白色的衣袍,三名少年微弱的血肉之躯被碾入泥土,终于改变了巨木的滚落轨迹,从陈近南的身侧,在他惊怒的目光中擦身而过。
同样的情况不止一次发生,屡次出现在天地会同袍、武林人士的同门故旧中,梅花拳门的师兄此刻也奄奄一息,被师弟搀扶着才没有扑倒。
一块巨石滚落而来,碾碎了闽越古城的残垣,灰土漫天飞舞中闯破雾气,把跋涉在南边浅滩的队伍截成两段,收尾不能相顾。
更严峻的是,巨石滑过的地方土地也纷纷开裂,鸿堑正慢慢过大,如果越不过巨石和滚木的阻挡,就会被淹没在凿齿之民的队伍中。
“快撤退!到山的边上去!”
催促的声音忽然响起,为这支迷失了方向的队伍指明道路,前方跋涉的人抢先一步闯出城外,从摇摇欲坠的古城门里逃脱。
地龙翻身越发强烈,建筑宛如得了疟疾不停打摆子。
陈近南痛心疾首地收拢残余的铁血少年团,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江道长!你怎么回来了!”
江闻故意蒙面混在人群中,被他一声叫破也十分惊讶:“总舵主,你还没死啊?”
陈近南脸色瞬间跟吃了苍蝇一样,哪有人打招呼开口就是还没死的,说得好像自己早就应该死了似的?
但江闻显然更惊讶,果然一身主角气质的总舵主,在档期充足的情况下,生命力堪比火星异种。
“来不及解释了快上车!先带人撤到山麓,那边的岩层比较坚固!”
“明白!”
陈近南果断说道,正要指挥撤退,闽越古城影影绰绰的阴影中,却忽然飘出了更鲜明的呜咽声,此声音在忧悒中夹杂忿懑,似牛哞又像虎吼,每一次音调流转,都好像绳子捆扎着心脏的血管,快慢不一地收紧着。
这声音从古城里传来,走在后面的武林人士毫无抵抗之力,紧捂着胸口开始了痛呼,身后的凿齿之民却集体朝天狼嗥,附和着远如天外飘出的龙吟。
长头发的怪人也藏在人群里,但他身上的臭味根本掩盖不了,所在之处三步之内没有人靠近,听到声音后脸皱成了苦瓜。
“坏了,桀粢要醒过来咯”
说完,他就扯起了嗓门,唱起了荒诞又俚俗的小调,破锣嗓子难听无比,却让人心脏扑通到极致时得到放松。
一棵大树倒下,正跨在城门边缘,堪堪就要阻挡住后续人员的逃生道路,便便在此时,一个铁塔般的身影猛然冲出,托起了深山生长数百年的古树,为武林人士撑出一条通道。
“多谢这位侠士!”
“感谢大侠!”
“大恩无以为报!”
感激的声音不断响起,撑着巨木的人嘴里却紧咬着辫子挡住脸,肤色涨至酱紫色,两只脚深深地陷入了水门荒滩的淤泥中,肩膀肌肉如同钢铁,一心托举着这条逃生之路。
严振东的气息已经将近窒断了,比武失败全然丢丑的他,在混乱中藏进了队伍里。脱掉了官服只留下破烂的内衫的他,看着就像个码头扛包的苦力,却歪打正着逃过了凿齿之民的屠杀。
他本想就这样趁乱逃出,当看到巨木滚落的时候,却忍不住出手。
横练铁布衫被重物压制,让他回忆起了小时候铁水擦身、钢棍排打的痛苦,肌肉一寸寸地下意识收缩,用极致的挤压拼合,减少着身体的痛苦,早已麻痹的神经慢慢活跃起来,让他肺里仿佛有炭火在滚动。
时间一分分过去,他的双脚陷入了泥潭里,膝盖淤血化为肿胀,在天地伟力面前人的力量还是有极限的,他的荣华抱负,也短浅可笑得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
那一刻严振东忽然明白了,自己不是有什么名震江湖的抱负,他只是想对得起这一身苦练的武艺、多年来吃过的苦。练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念头,是他一直挥之不去的欲望。
但除了这欲望,他只是更想要做些什么。
他的眼睛慢慢无神,因为肺里再也吸不进一丝空气,胸膈猛烈翕张跳动,心脏仿佛要蹦出来一样。
一只手忽然痉挛,幸好最后一个人已经逃脱出来,他却颓然半跪,再也没力气甩脱压制,腰间几枚塞进腰带的铜板忽然滚落,伴随着天上的细雨扑进泥土里悄然无声,却让他听见了碰撞在石板路上的叮当声。
毒雾从裂隙中蔓延而出,地震似乎引动了更深的东西,严振东恍惚看到有个小孩正蹲在地上,一枚枚使劲抠捡起铜板,摊开手掌想要拿给自己,踉跄向自己走来。
地陷开一条缝即将吞噬他的立足点,严振东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仿佛看见了年幼离世的那个孩子,伸出了早已失去知觉的那只手,却只有雨丝飘落在粗糙的掌心。
除他以外的人,却只听见了龙吟声高亢嘹亮,化为满天汹涌的波涛声响。再一看,天边的黑云不再是黑云,而是高到了天极的浪头,正摧山碎峦地排荡而来,巨大的洪水滔天至极,即将彻底抹除武夷山脉的存在,将这里化为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