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空间里空气本就不太通畅,再加上彻夜燃着的灯烛香火、口舌杂起,沉闷窒息感越发明显,却没有一个人敢去推开窗棂。
“红莲圣母菩萨,今夜起社危险重重,黄护法不知为何召集我等又迟迟不肯露面,不知这里面会不会有诈”
一个香众终于忍不住开口。
江闻藏身的泥塑后随即响起了环佩叮当的声音,是那个雌雄莫辨的嗓音回答。
“黄护法去向不明并不可怕,红阳圣童忽然失踪才是要紧的事。教众打听出他曾出现去往崇安县的官道上,若不是如今事态紧急,我也恨不得前往搜寻。”
被叫做红莲圣母的人缓缓说道。
“黄护法虽然分属我麾下,却向来听调不听宣,只和红阳圣童行从甚密。如果这两人在关键的时候一同失踪,情况可就大大地不妙了。”
香众又开始了议论纷纷,交头接耳后才无奈地告诉红莲圣母。
“圣母菩萨明鉴,我们虽然在里坊生活多年,也只见过黄护法几次。平日里他行踪诡秘,若不是忽然宣知血佛遗绘已被找到,我们也不敢深夜聚在这处庵堂之中”
两边出现了明显的信息偏差,不管是本地的香众还是外来的红莲圣母,都是因为“黄护法”的消息赶来,结果正主杳无音讯,只看到庵堂里重叠交映的佛像。
江闻暗暗思量着,自己果然是闯入了一处白莲教的据点。
这样秘密结社的隐秘度远高过他的想象,在历代朝廷的屠刀清洗下,他们甚至能几代人秘密信奉同一个信仰,不到关键时候绝不暴露身份。
“不必慌张,教中虽然没有余力响应,但我这次来也不是一无所知。”
红莲圣母雌雄莫辨的嗓音格外突兀,“耿家这些鞑子的走狗,唆使喇嘛四处发掘三山两塔的古迹,制造出种种灵形诡状、就为了让城中不战自乱,他们才好光明正大地开拔进城。”
香众不无忧虑地说道。
“红莲圣母菩萨,城中三山两塔间的事情虽然是刻意为之,可此时人心早已惶惶,大家都说闽王当年的预言一旦成真,城池就将毕竟那些阴兵鬼将如今昼夜巡游,已经是人尽皆知了”
江闻听得竖起耳朵,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对福州城的怪事不感兴趣,可现在八卦就在眼前,他还是不介意了解一二的。
但让他失望的是,秘密庵堂中的人们对这件事也是讳莫如深,竟然不约而同地止口不言,留下江闻在那里抓心挠肝、浑身难受。
红莲圣母沉默了许久,终于继续说道。
“据说这三坊七巷中,近来出现了第八条巷子,其中的鬼肆刊发着幽冥版刻,乌墨涂抹中显满了饿鬼罗刹的形影?”
香众连声说道:“正是正是!据说看过其中雕版图字的人都被带进了幽冥之中,也正是因为这样,城里大家才答应耿家派人驻防于吉庇巷的。”
话未说完,对方连声感叹了起来,“黄护法启用教中秘密,本是为了驱逐清兵、稳定人心,谁知道却误打误撞让耿家得利,莫非真的有天命难违吗”
江闻听得有些疑惑,暂时无法将吉庇巷中的秘密和驱逐清兵联系在一起,但对方很快就替他解除了迷惘。
只听到红莲圣母的声音说道:“不要胡言乱语,福州城形势看似危如累卵,实则他们多方目的并不一致,彼此甚至相互冲突。”
随后为了化解手下教民的疑虑,对方还详细地解释了起来。
“耿继茂本就怀有不臣之心,在广州和尚可喜钩斗不和,这才被忌惮移镇、怕他和吴三桂一样尾大不掉。耿继茂入闽移镇福州的交换条件,就是帮鞑子皇帝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香众又一次议论纷纷,但这回显然有了些底气,至少自己不用在云里雾里不知所措了。
“还请圣母菩萨明示!”
红莲圣母轻哼了一声,显得十分不屑。
“鞑子皇帝曾宠信西域妖僧,并命他宫中讲法三日极尽恩荣,就是为了治好恶疾,但对方夸下海口的毒身金刚法身被葬送在了武夷山,对方自然打起了秽形金刚法身的主意。”
“耿继茂当初故意将世子送入宫中伴读,就是为了探得密闱里的虚实,这次倒是让他抓准了鞑子皇帝的命脉。而他自己此行,无非为了王审知当年留下的东西,这么多人纷纷扰扰皆为了私利,着实让人嗤笑!”
一听到事情又和自己有关,江闻这下就坐了蜡了。
西域妖僧客巴死在了自己的手里,顺带掐断了顺治的念想,自己已经狠狠得罪了清廷而他们等的红阳圣童死在武夷山,即便白莲教似乎还不知道殒命的惨状,自己也不可能摆脱干系。
在加上心怀不轨的耿家从中搞鬼,自己竟然是不知不觉又闯进了斗争的漩涡之中,三方皆是虎视眈眈,有各种理由与自己为敌
必须跑!
“红莲圣母菩萨,您刚才说的秽形金刚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们会觉得就在福州城中?”
香众声音微颤地说道,联想起了清军近年越发疯狂的屠城行为,怀璧其罪就是最大的危险。
红莲圣母雌雄莫辨的声音幽幽响起,仿佛端坐在莲台上垂怜众生的疾苦。
“想知道秽身金刚的来历,你们可否知道白莲教的来历?可知道那四道合一以敌北法的故事?”
堂下众人纷纷骇然,表示自己从来不清楚这段故事。
“那是前宋每逢衰微便妖孽频出,真宗夜梦颀人扰乱汴京、癫狂而死者百余人,神宗崩时文武百官朝毕、见一物大如席于见寝殿上蠕蠕。”
“等到衣冠南渡后,一门邪异的法脉传入中原,被称为北法。例如淳熙十二年三月,知州上书曰两湖忽有风俗用人祭鬼,每以小儿妇女生剔眼目,乃至截取耳鼻埋之陷穽,随后沃以沸汤糜烂肌肤,谓之可得神助。”
江闻越听越熟悉,这段历史似乎他也听过,并且正是南宋洪迈的夷坚志。
书中记载“京畿有恶少子数十成群,或三年或五年辄捕人渍诸油中,烹以祭鬼。其鬼曰狞瞪鬼,每祭须取男子貌美者。”
这邪门的北法闹到如此严重,以至于连京城里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专门挑长得帅的下手,似乎不仅仅是杀人,而是为了养鬼乃至造神,供自己驱驰。
江闻看书的时候旨当成故事,因为实在难以想象衣冠华夏的繁盛阶段,居然会普遍流传着如此残酷野蛮的原始风俗。
“等到了泰嘉年间,江南满地建起了起伤庙,认为杀人而死的人,死后也将化为神明法力无边。”
“当时的大臣走访后的上书已经骇然绝望,名言起伤之庙,盖于四境,杀人之风,渐入吴兴,濅濅不已,其害将有不可胜言!”
红莲圣母的声音句句夺人心魄,终于说到了尾声。
“宋宁宗泰嘉年之后,宋理宗罢黜奸相史弥远余党,励志澄清天下,便诏令四家天下大教合力驱清淫祀。正是四家中的志同道合之士,才慢慢在元初的动荡中形成了如今的白莲教。”
“其中教中红白青紫四宗,便是以此得来,白阳释门、青阳道门、紫阳儒门,只有我红阳隐秘无比,实则为前朝明尊教化身”
明尊教?
江闻脑子里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这不就是明教的意思吗?自己打了这么久交到的白莲教,第一次听说内部还有这样的派系分别。
但是这样一来,江闻倒是知道了红阳圣母追寻的这尊开膛剖腹、血流盈地的无名佛像的来历恐怕就是真正明教创始人、在波斯受极刑而死的摩尼。
当然了,真实历史的明教和金庸笔下的明教是两码事这就不得不提到金庸小说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错漏了。
摩尼教又称明教,在中国发展也有千年之久,然而摩尼教的死敌就是波斯拜火教,就连创始人摩尼都是死在拜火教祭祀手中,因此不可能崇拜什么熊熊圣火。
同时山中老人霍桑是教阿萨辛教派的创始人,属于极端的原教旨主义者,连自己的儿子饮酒都能亲手杀掉,更不可能为明教创造出乾坤大挪移和圣火令了。
教众听闻之后纷纷低头诵经,对于这段隐秘的历史感到惶恐万分。
“红莲圣母菩萨,我们祖上从元代定居茹素,昼夜礼佛,却不知道有这样的渊源所在。今朝迎回血佛真身,必然能重光我教,普渡世人!”
庵堂里的声音逐渐坚定,似乎贯彻了数百年的信仰,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回报,这个隐秘的坊巷终于焕发出了原有的气机。
“也还未必,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此事。”
红莲圣母却泼起了冷水,“自从元末我明尊教小明王被朱元璋杀害,同时屠戮关押教众,本派教义典籍、武学收藏丧失殆尽,就连真佛形如都无法找回。”
“在武功入圣的小明王惨死后,掌管典籍的明初圣母又因烈阳焚身而死,竟是日趋衰落不明。幸而还有赖各位教众努力,红阳一脉方才没有断绝”
“说来惭愧,就连红阳圣童都本是青阳道门之人,只是因为绝恶采生的行为,才以红阳之名行事。”
但对方的声音也满满坚定了起来,香众纷纷在胸前摆出莲花绽放的模样手势。
“今夜贸然重召这处明尊教福州残部,便是希望能从幽冥版刻里找回遗失典籍。还望各位不辞艰险!”
“谨遵红莲圣母菩萨法喻!”
香众的回答声毫无犹豫。
红莲圣母雌雄莫辨的声音再次响起。
“今后若是发现幽冥版刻的踪迹,务必找到其中宝命真经、两仪古经,还有一部前宋的武学典籍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