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巷中瑟瑟风起,又卷起了满地细碎纸片像枯皱秋叶扬上半空,随后萧萧然下遍了巷中天涯。
青城派几人枯立于寒夜之中,双眼精芒闪闪,宛如一株株经霜的劲松,养气功夫和外练功夫兼而有之,可见几人虽然茕孑,却显然是青城派中一等一的精锐。
“长青子道长,你们苦等在这里恐怕也不会有结果,不如和我一同进到巷子里去。”
江闻百无聊赖地将手揣进袖子里,“我有九成把握,你们口中的红阳圣童不在这里面。”
江湖中人就是可以话只说一半,大家练就一身武功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和人费心劳力地讲道理,刚才动手之后,很多事情就不用惺惺作态了。
“江道长,这条巷子被称为幽冥巷,福州城人在这经常见到城隍夜巡、鬼差枷人出没,巷子底下据说更有冥河穿过直达地府,常人略微屏息静听,就能听见汩汩泉流夹带着数之不尽的鬼哭”
长青子噤若寒蝉,不管江闻如何说,偏偏就是不肯进入其中。
“既然这儿通往地府,那还不快走?我现在有九成把握,你们要找的红阳圣童就在里面!”
江闻思路一向清奇,横竖都是不亏,又有何不可呢?
理由找的再多,他们苦守不进入的原因也很清晰,就是担心这里面是白莲教的陷阱。
三个人纵然便于行事,可人去少了徒劳添油,人去多了会被一网打尽,此刻反而只能举棋不定。
见到江闻这个混不吝的态度,青城派师徒三人干脆不在阻拦,远远地观望着江闻的动作,再次隐身于黑暗之中。
幽冥巷中苍苔历历,从墙头到砖缝似乎都渗着潮雾,哪怕时至寒冬依然湿答答、滑腻腻,走在上面如不能随时调整重心,寻常人两步就得重重地跌倒在地。
江闻往巷子前走了两步,屏息静听之下,果然听见了如长青子所说的水流声,总是嘈嘈切切听不真切,时而反复交叠如深潭回响。
但没多久,他就听见背后轻悄的脚步声起伏。
“二位大侠,你们怎么跟上来了?”
不消回头,江闻知道快步行走的是常赫志、常伯志两兄弟。
二人打扮得像是黑白无常在后面跟着。
“师父命我兄弟入巷”
“他老人家在外接应。”
两人用幽悄沙哑的嗓音回答着,一唱一和此起彼伏。
江湖越老胆子越像长青子这样困执于门户师承的人,向来很难和江闻愉快相处,而对于他口中门派武功的密辛,江闻也只打算相信一半。
开什么玩笑,丢了秘籍再默写出来就是了,门派光大靠的是活的人,而不是死的书,他家师父哪有这么轻易就郁郁而死。
他派徒弟入巷这个操作,说明出他是个十足的老江湖。
首先,常氏兄弟经过刚才切磋,明显不是江闻对手。
长青子派他们两人跟进来,就不会误生什么威胁含义,同时双方终究并非敌人,一旦巷子里出现危险、江闻必定出手,最后得到好处,青城派也能沾一份。
一来二去,长青子倒是以退为进地利用了一把江闻,而江闻还真就不能生气翻脸,否则正好表明自己心怀不轨。
什么幽冥诡域,到头来都是算计。
总而言之,这样的安排虽然不如青城派全占来的爽快,却兼顾了自家首尾退路,至少不会全军覆没于白莲教的算计之中。
可江闻哪里是会吃亏的人,转身后立马嘿嘿冷笑,决定给对方添个堵。
“我再好心提醒一句,今夜不止一方人在找这里,你们此时分兵是很危险的事情。”
黑白无常沙哑嗓子说道。
“师父武功已湛于心手”
“游而不击绝不会有事。”
看到两人这个坚定,江闻也就不再赘言,将注意力挪回到这条景色晦暗不明的巷子。
幽冥巷中林立着座座古旧牌坊,以模糊消琢的文字、苍凉剥落的立柱,低头看着穿行的不速之客。
天涯不远横门深,衡门之内天涯路,巷中单调重复的形景,让这段不长的路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古人说黄泉幽冥之路无法退转,想必也和这条巷道一样空空荡荡,令人绝望。
和两兄弟不同的是,江闻只要察觉身后黑白无常还是紧紧跟着,让江闻感觉自己就是阎王出巡,巷子里原本阴森恐怖的氛围都变得如鱼得水。
三人依靠着微弱的灯火看去,两侧高墙果然已经颓圮斑驳,斜挂的马鞍墙在漆黑天幕上划出一条朦胧切线,让缁天微碧、青瓦更黛,眩眩然如同变化万端的几何图形,望之高天只觉得目迷神摇。
寻常墙院江闻靠轻功跃身就能登上,但幽冥巷中的高墙湿滑无比,很难找到借力攀登的凸起,更不要说翻过墙院进入内庭,只能徒劳地漫步于走之不尽的古巷。
眼花缭乱之间,巷子忽然就走到尽头。
道路尽头是一座封闭倒塌的木石建筑,二层小楼从中间垮塌,彻底挡住了巷子的前路,高耸的墙面也忽然消失不见,断绝在一个本不应该消失的地方。
三人大梦初醒般悻悻然地掉头转回,却忽然听见高墙之中响起了一声尖利无比、让人牙酸的声音,似乎有某个潜伏在黑夜中的巨兽在梦呓中磨牙咬齿,沉醉于一场血腥残酷的美梦之中。
常氏兄弟的身形剧震,迅速背靠着扫视四周,双眼一刻不停地紧盯高墙之上,随时准备看到一张只存在于志怪中的崎岖怪脸、狰狞利齿探出其上。
可江闻依旧无动于衷,在克服了最初的本能紧张后,他表现得格外冷静,反而将耳朵贴紧颓墙,似乎想从惊骇万分的声音里听出人声。
巧合的是,随着巨声此起彼伏,另外似乎有一股狂乱的力量在愤怒地抵抗着,尖叫着对抗什么,竭尽全力地、迫切万分地想要找到并杀死“敌人”。
听得见却看不见,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这让幽冥巷中的三人都出现了一种错觉,开始移情于可以眼见到的某些事物,譬如苍白到如同浮肿死人皮肤的墙体,青紫到如同浸润期尸斑的苔莓,又比如横亘在不远处夜空的一颗颗霜星。
就在南边低低的山峦上,寒星依旧那么邪恶和怪诞,从黑漆漆的穹顶之上洒下星光,像一双双监视着世间的眼睛,又像是试图向传递某些奇怪含混的信息。
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巷子,两座没有大门的院子,阵阵找不到源头又无法停歇的声音,幽冥巷中寻常景象变得极为诡异,湿气悄然漫延下,开始连不远处的人影都看不真切。
常氏兄弟对视了一眼,都察觉某种冥冥中的力量在巷子里作用着,试图让他们相信眼前的一切,都存在着某种超越自然物质的联系。
就在常氏兄弟迷乱的眼神之中,江闻身影逐渐恍惚。
宛如被神怪遮挡住了身影般,江闻投射在一座座古老牌坊掩映的影子里,忽然失去了颜色,身影也就此凭空消失,消溶在了凛凛夜色的最深处
让人牙酸的声音就此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