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张正然戴上顶戴，推开卫道阁厚重大门。

他站在门前，一眼望去，街上跪着不少人，也有许多富贵人以鹤立鸡群的姿态站在其中。

昨夜疫症突变，不再与之前一般，穷人上街捡钱，富人上街撒钱，许许多多患足疫人的影子被拉长，成了一条黑道。

他们只能在黑道上前进后退，不能拐弯，更不能骑马坐轿。

这些人失去了选择方向的权利。

更为糟糕的是，出现了‘挣道’的情况。

两条黑道相交，两人相遇，皆会陷入无法进退的状态，只有一人跪下通行，一人站立通行，两人才能错开身位前行。

并且，身下出现黑道的人不可长久站立不动，若是长久不移动，属于他的黑道就会慢慢缩减。

等到黑道重新缩回脚下，黑道会变成镰刀影子，将人瞬间懒腰斩断，那人的双腿会被黑影拖入地下，消失得不见。

因此他们必须长时间处于移动状态，越往前走，黑道会拉伸得越长。

黑道覆盖的地方，就是他们能踏足的地方，无论是河面，墙壁，还是火海，不会对他们造成伤害，心大的人或许还会觉得新奇有趣。

目前内城，八成以上的百姓皆感染足疫，整个内城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街道两旁，衰败萧条，绝大数店铺关闭。

有人在街上跪地前行，追逐金银钱财。

有人在街上昂首阔步，挥洒金银。

还有人延着黑道，从房屋顶，墙壁，横梁，河水，树干上通过。

靠着捡钱发财的穷苦人，慢慢发现自己能站起来，可还来不及欢喜，又发现自己得了富足疫。

撒钱破产的富人，慢慢发现自己双腿能弯曲了，原来是患了穷足疫，倒是能跪着捡钱了。

内城乱了套，哪还像人的社会，哪还像大昌国数一数二的繁华地。

内城的一切，即没影响到皇宫大内，也没扩大波及到外城。

但如何解决内城问题，如何还天下一个太平，还百姓一个安宁。

这担子压在张正然身上两日，他便担不起了。

卫道阁礼院，义院连轴转，刚有所突破，发现那足疫是由地下阴气变异而成，阴气从地下冒出，仿佛化作一双无形的手，裹在人的双腿上，控制患病人的双脚。

可这边刚有发现，足疫症状仿佛得到通知，立刻再次变异，一晚上数万人身下出现黑道。

张正然只能再次进宫面圣，请求皇上调动廉耻二院，由他们出手化解这次危难。

从人群中淌过，跪着的人，站着的人，已分不清谁穷谁富，他们的脸一样沧桑疲惫，他们一样伸手向张正然求救。

张正然加快步子，渐渐埋下头，让人看不见他的脸。

走到宣胜门下，看到皇城大门紧闭，门下站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寺人。

“赵公公，你怎么在这儿？”

张正然奇怪问道。

眼前这人是乾奉皇身边的寺人，时常伴君左右，怎么会在端门前站着。

“老奴在此恭候首辅多时，首辅可是要进攻面圣”

赵公公问道。

张正然点点头，“正是如此，如今内城足疫病症突变，我得入宫面圣，恳请皇上，救民水火”

“首辅，奉皇有口谕”

“不到最后一刻，不得调动廉耻两院，若张正然无法解决此次内城祸乱，提头面圣”

赵公公不苟言笑道。

张正然站在原地面色木楞，一时反应不过来。

圣上为何如此，为何不顾百姓安危。

“首辅，领命吧”

赵公公沉声道。

“臣领命！”

事到如此，张正然再无其他而言，回过神，领命离去。

往卫道阁没走几步，他看到一熟人，吏部尚书张尧。

大街上，张尧再无往日风采，面黄肌瘦，神情疲惫，身边无随从无护卫。

他的脚下有一条黑道，那条黑道将他从尚书府引到街上，并与一个乞丐的黑道相交。

两人相遇，各不能前进后退。

“老头，你给大爷跪下，大爷要往前走”

那乞丐嚣张说道。

“放肆，你可知我是谁，我乃当今吏部尚书，你跪下，让我先行”

张尧怒斥挡路乞丐，他还从来没人敢如此与他说话之人。

啪！

乞丐一巴掌扇张尧脸上，疯狂大笑：“我跪了一辈子，好不容易站起来，你叫我再跪下？”

张尧被扇得头脑发蒙，他做梦也没想到，堂堂的吏部尚书会在街上被一个乞丐掌掴。

他不会是在做梦吧？

“你···你···”

张尧手指乞丐，气得胸腔喘不过气。

“我什么我？吏部尚书是个什么玩意，爷爷从没听说过”

“当官怎么了，当官的就不得病了吗？”

“哈哈哈···”

乞丐癫狂大叫，反手又给张尧一记响亮耳光。

张尧被打得身子摇晃，但双腿如钉子钉在地上，使他没有倒下。

“你怎敢，你怎敢？”

张尧怒目圆睁，气得浑身发抖，捂着脸颊。

“来人啊，来人”

张尧大喊大叫，可他身边无护卫，无随从。

“老头，你跪不跪，再不跪，爷爷的拳头可不管你是谁！”

向来被人打被人骂被人欺辱的乞丐，没想到自己也有发财站起来的一天，没想到也有欺负别人的一天。

这样的感觉，让他着迷，让他无法自拔。

“别，我给你钱，有话好好说”

张尧终于认清现实，今时不同往日，他还是吏部尚书，但也成了只能延着黑道走到底的可怜虫。

“钱，大爷不需要钱，大爷要过去，只有你跪下，大爷才能过去”

“懂吗？”

乞丐揪住张尧胡须，冷笑。

“首辅，救我，张首辅，救救我！”

张尧看到一旁的张正然，如同抓到救命稻草。

“张尚书，我们可不是朋友，你觉得我会帮你？”

张正然笑了，“我记得你说过，你我皆是抱薪者，为江山，为黎明，冻毙风雪中有何不可”

说完，转身离去。

张尧看着张正然离去背影，如鲠在喉，难以言语。

“老头，我已经失去耐心，你跪不跪？”

乞丐紧紧揪住张尧头发。

“跪！我跪！”

张尧悲泣，这大昌，这天下，病了！

这世间人，病了！

张尧膝盖弯曲，缓缓跪地，面目垂地，身子匍匐，他以无任何脸面。

“哈哈哈，头一次，当官的给乞丐跪下”

“值了，老子这辈子值了”

乞丐狂笑不止，从张尧身上跨过去，大摇大摆延着黑道前行。

张尧这一跪，便再也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