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坊里还沿用杨桃藤取汁,来做分离纸张的纸药,古代捞纸的纸药是杨桃藤,分离剂在捞纸过程中是很重要的一环。
几个大石灰坑在满山翠绿中白得很刺眼,旁边码放高高的圆形草堆冒着热气,一口巨大的铁锅下面生着火在蒸煮草料,备料、编簾、捞纸、烘纸、检纸、切纸……一张纸72道手工工序都在方圆几里范围内完成。
古法纸料是通过日晒雨淋让纸料性质自然分解,材料除去植物素、蛋白质等物质,得到洁净的纸料纤维,这是个漫长的过程,纤维的白是光合作用自然变白。
前世的李之,就曾经在原始的自然林里看见过溪边植物的皮在水里漂荡,溪流把它梳理成柔韧、洁白的纤维,长年累月反反复复,溪水不急不缓,日复一日地将纤维千锤百炼,自然的白是漫长的过程。
眼下一样可见一丝丝纤维在清水槽中舞蹈,缓慢地摆动柔韧的身段,姿态万千。
接下来,再捣练成更加细微的蓉絮配料在纸浆池中,加入土碱,就是用梧桐树籽的壳烧成灰,用水洗涤、过滤成桐碱用于纸桨制作过程的碱处理。
放入这种桐碱做出来的纸,温润、柔软,光泽柔和,纸的白度呈现出相近月光的白色,这种纸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尽管那种白中泛黄的杂色,尚不能和后世的纸张相提并论。
“作坊区域面积足够大了,你我需在三两日内研制出宣纸,虽然目前的青檀皮、稻草,远达不到我心目中的品质,但我已吩咐人散往各地寻找更适宜的材料,以眼前条件制造出来远超硬黄纸的宣纸还是有可能的!”李之望向身旁的常雨伯。
宣纸材料自然不止青檀皮料,好在另有的槡、楮、枸、麻、棉、藤等材料,也是现有造纸工艺所必须的,这些东西目前的小作坊里并不缺少。
“还有什么材料比此时的更优质?”常雨伯显然心中抱有疑问。
“想要造出最优质、最符合纸寿千年标准的宣纸,就需要常年气候温和,雨量充沛,光照资源丰富之地,那种四季分明环境,才能为宣纸原料生产提供丰富水源和充沛阳光。其中的青檀树生长环境以丘陵低山为主,平原所占面积极少。山地、丘陵主要是侵蚀剥蚀丘陵,为宣纸重要的原材料青檀树的理想种植地。青檀属石灰岩指示性乔木,在那等山地丘陵生长后,才能具有纤维细密、均匀、造纸成浆率高的特点。而宣纸的另一道重要工序自然漂白,必须依助于类似山地的石滩,在那种石滩上摊晒原料,经日晒雨淋完成原料的日光漂白工序才是造纸的极致状态。”
小侯爷的解说里,不免带有后世论断里的地质术语,好在常雨伯尽管久浸造纸业几十年,其外界见识和相关理论知识等于空白,这一番莫测高深似的言谈,只会增加他对其人的崇念,而不会有其他想法。
“这些是书本里的东西?还是文人接触面更广一些,相比我们这等埋头苦干的具体操作者要更有见地!”
“未来的宣纸不仅具有有易于保存、经久不脆、不会褪色等特点,它还能经得起随心所欲的笔力和重彩的皴染,更要保留书法、绘画韵味的意境!书画家讲究墨分五色,即一笔落成,深浅浓淡,纹理可见,墨韵清晰,层次分明!这就要求所利用宣纸的润墨性,如何控制水墨比例,运笔疾徐有致而达到的一种艺术效果,宣纸的质量不可忽却。再加上耐老化、不变色,少虫蛀,寿命长,我故有将之打造成为纸中之王、千年寿纸念想。在我心目中,肤如卵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才应该是宣纸的最极致展现状态。”李之耐心细说着。
闻听此言,常雨伯心内再无半点行家里手的优越感,纵是他并不认可小侯爷所说的最理想状态容易达成,但仅从远超于他的专业解读里,他就能体会到原来宣纸存在还有这许多更深层认知,以及书法、绘画的诸等极高需求。
“不敢相瞒小侯爷,你的话已很明确的给我指点出宣纸未来发展方向,这样鲜明而形象的引导,绝不会是藏身大山深处的寻常小作坊业者能够接触到的!”
“我也是得自于西行路上的更多见识,无论何种造纸工艺,无非是原料经过浸泡,蒸煮,清洗,漂白后筛除杂质,打浆,借以搅拌分离纤维,再加水稀释。但如何放入最适宜黏剂或分散剂成浆料才进行捞纸,才是我们正清文绮堂宣纸的独家配制秘方。但捞纸用帘的编织好坏能决定宣纸质量的优劣,而一些特色品种首先从编帘就开始了,如罗纹、龟纹、单丝路、双丝路以及水印纸,你有没有相关编帘匠人的人选?”
“我们柳涧村就有一位人称七叔的古编织匠人,小侯爷所说的罗纹、龟纹等等纹理编织我还是首次听说,不过我想他老人家应该能理解出来!”
“那我们就见一见他,如果此人果真能够编织出来,不妨就此招入纸坊,当做特殊人士高薪录用,也算是给老人家一个相对宽绰的养老环境。”
“还是小侯爷心地良善!也如你所猜测,七叔孤苦伶仃一辈子,身后无一儿一女,也的确有个养老送终的好去处!呸呸呸,我这话未免说的晦气,瞧我这臭嘴!”
李之呵呵乐了,“你这话可是大实话,我怎么会介意呢!而且这种编帘手艺同样是秘方之一,能够将老人家供养起来也是种保护措施。”
“难得七叔遇到了好人,我这就差人把他请了来!”
李之连忙摇手说道,“还是咱们前往一趟,想来七叔不会低于五、六十岁的年纪,就别劳烦老人家那副腿脚了。”
唐朝平均寿命才不过40岁左右,若有五、六十岁的年纪也算是高寿了。
来到七叔那相当破落的家里,老人俨然一种畏惧神情,想来李之这位小侯爷,已经是他今生仅见的第一位所谓大人物了。
七叔果然在50向上年纪,皮肤黝黑、粗糙,手都干裂了,手指甲里塞满了黑黑的泥巴,穿着朴素、破旧,鞋上面沾满了灰尘,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
不过在李之说出来编帘目的后,一涉及到专业知识,老人的话里畏缩之意就极快的淡薄了下去,谈兴也是渐至高昂。
尽管一口极为地道的乡间土语十分晦涩难懂,何况更出自于牙齿残缺,讲起话里四处透风撒气的老年人嘴里。
经由常雨伯一旁翻译,好歹得让李之明白了七叔的话意,但从他略有闪亮的眼神里,小侯爷能看出老人家对于傍身技艺的一丝傲娇。
也正如他所猜测,编织纹路一经讲出,老人很快就说出了具体编制方法,要知道诸种纹路里可是有着几种后世才出现的崭新纹理,可见其人手艺的货真价实。
“七叔,以后您老就是纸坊的特聘先生,我一月给你一两纹银,而且你可以随着常雨伯一家人搬往李家大院,但您老可得给我的作坊多编些帘子!”
“那怎么使得,我就一个枯老孤寡,就会写寻常手艺,可不敢承接那么巨大的恩惠!”
七叔十年不吃不喝也不见得攒齐一两银子,会编制的手艺人很多,但凡山里人哪一个不会这东西,就是需要花钱编织之人,几个筐篮或许会使用上半辈子,再高端的竹桌、藤椅,市面上都有相应的正规作坊,一年里也不会有多少生意找上门来,更不要说这里还是个穷乡僻壤。
见李之给自己使了眼色,常雨伯赶忙低声给七叔解释着什么,小侯爷也不好在旁眼睁睁的观瞧,找个借口就出了屋子,在同样破烂的院子里闲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