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霞飞路的途中,陈斯珩的心里始终忐忑不安。
霞飞路上的那间铺面租给范思慎已近一年。这个范思慎是个六十多岁的人,家传的裁缝手艺,自清末便是给上流社会裁作衣裳。这样的人在陈斯珩看来,怎么都不像是会与地下党有联系的。而在此之前,未免节外生枝,他又并未将徐秋怡的事知会范思慎。故此,他此刻只能寄希望于顾婉言的上级组织已妥善安排,但对此,他心里没底。
到了霞飞路,行了不远的一段,聂辰轩便看见远处的一间店面,上边挂着一块“云裳服装店”的招牌。他一面将车速慢下来,一面向陈斯珩问了句:“是那里吗?”
陈斯珩朝着道旁看了一眼,“就是那家,云裳服装店。”
聂辰轩这一路都在不时的观察陈斯珩,并没有看出什么反常。但尽管如此,他在下车前仍旧隔着西服外套摸了摸腰侧的一支德制M1934手枪,且拨开了枪袋的按扣。
两人一前一后推开玻璃门走进服装店,一个年纪大约十五六岁的小学徒迎上来,客气的说道:“两位先生请稍等,师傅正在为一位客人量身。”说着,走去沏了一壶茶,摆在店铺一角用作休息区的方桌上。
聂辰轩两人在桌子两侧的软椅上坐下来,陈斯珩向小学徒问了句,“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小学徒抠了抠脑袋,稍显稚气的笑着答道:“我刚到店里,还不到一个月。”
“难怪。”陈斯珩说话间,托起茶壶,倒出两杯红茶来。
聂辰轩这时问了句,“我们还需等多久?”
小学徒回道:“应该就快了,两位先生不妨先看看我们店里的布料。”
聂辰轩站起身来,“这位陈先生与你师傅是朋友,就是他介绍我来的。听说你师傅是有名的裁缝,想必光顾的客人不少,若是现在定做,怕是要等上许久吧?我若加些钱,能不能排前来做?”
正说着,店铺后边的一道屏风后走出一个人来,留着灰白色的短发,看着已逾花甲的年纪,胸前挂着一副金丝老花镜。上身一件米色的衬衣,胳膊上戴着墨蓝色的袖箍,下身一条灰色格子西裤,脚上一双单色布洛克皮鞋擦得油光锃亮。
“范师傅。”陈斯珩站起身来,一声招呼。
范思慎戴起眼镜,仔细看了一眼,笑着一声,“陈先生,幸会。”
“幸会。”陈斯珩介绍道,“这位聂先生是我的上司,从我这里听说了您镂月裁云的手艺,特意让我陪他来见见您。”
“陈先生过奖了。”范思慎谦虚的一笑,向聂辰轩礼貌的一点头,“您好,聂先生。”
这时,屏风后走出一个丰艳的女人,三十出头的年纪,捏着一只赛琳的手包,脚上一双菲拉格慕的高跟鞋,一袭旗袍叫凹凸有致的身形衬托得恰到好处。这女人站在店中间,空气中便分明逸着香奈儿五号的芳气。
起初、这女人从屏风后走出来时一脸的高傲,可见着聂辰轩便又换了脸色,些许意外的一声,“辰轩?”
聂辰轩侧过身来,立时一副笑脸,客气的一声,“黎太太,这么巧。”
“今天怎么有闲心到服装店里来了?不会是又开罪了美颐,这才想着怎么给她赔罪吧。”
陈斯珩不难看出,这位黎太太与聂辰轩很熟,且聂辰轩对她这般客气,足见这个女人的身份多半不寻常。
聂辰轩这时接过黎太太的话来,笑着说道:“怎么会呢,就是听闻这里范师傅的名气,恰巧美颐近来又想做身旗袍,所以我便先来看看。”
“那你算是寻对地方了,范师傅做的旗袍不论剪裁、针线,那都是数一数二的。”
“黎太太过奖了。”一旁的范思慎谦虚的一笑。
这位黎太太也没有理会范思慎,只向聂辰轩说了句,“我也不打扰你们了,得空记得带美颐来家里坐坐。”
“一定。”聂辰轩点头一笑,目送着女人出了门去。
范思慎一直将那位黎太太送去门外,这才回转来,向聂辰轩客气的问了句,“不知聂先生有什么需要?”
聂辰轩笑了笑,“我今天就是来看看,改天再带我太太来,打扰了范师傅做生意,勿怪。”
“聂先生客气了。”范思慎笑道,“您是客人,赏光小店,我是荣幸之至。”
聂辰轩又转而试探道:“我听说范师傅帮陈先生的表妹谋了一个生计,我既是陈先生的上司,也是理当向范师傅说一声谢谢的。”
陈斯珩心里一紧,原本他还在盘算着,如何将这话题岔远了,好叫聂辰轩暂时忘了这事,却不想他竟会问得这般猝不及防。
范思慎也是不清不楚的说道:“这事……”他这话刚出口,便又顿住,脸上笑了笑,却是叫人看不出他这笑里究竟是尴尬还是其他的意思。
聂辰轩不免警觉起来,左手故作不经意的插进了西裤的口袋里,西装的衣边叠在手腕处,那只手随时收起便能抽出腰间的那支手枪。
陈斯珩也正紧张的思索着接下来该如何应付。
就在这时,范思慎又紧接着方才的话说道:“要说那件事,也是正巧张太太在我这里订衣服时提了一句,说是想雇一个女佣,又说是想寻个年轻一些、心思单纯的,我便想起陈先生拜托的事。这事,倒是陈先生帮了忙。
对了,前些天张太太还来过,告诉我说,陈先生的表妹人老实又伶俐,她很是喜欢,让我转告陈先生尽管放心,她是不会亏待她的。”
陈斯珩在心里长吁了一口气,笑道:“多谢范师傅。”
聂辰轩见此处没有问出什么破绽,便也无心再逗留,只说另有要事,改天再带自己的太太来,便就此离开。
这天下午,陈斯珩没有再去公司,聂辰轩甚至放了他三天假。表面上这是体谅下属,实则是对陈斯珩仍有疑心。
此刻,聂辰轩还在等绍兴那边传回消息,不到完全排除陈斯珩的嫌疑,他对他一刻也不会放心。即便是放了他的假,也是事先就安排了人暗中盯着他。
陈斯珩与聂辰轩分开后,在路边叫了一辆黄包车,原本是打算就此回家去。可就在半途,黄包车在一处树荫下停了下来。
拉车的车夫摘下帽子,转过身来,一张黝黑发亮的面孔,一连眨着眼睛,眼白略微有些发红。他取下搭在颈上的毛巾,擦着满头满脸的汗水,说道:“这天热的,汗尽往眼里淌,耽误您一霎,我擦擦汗就走。”
“没关系。”陈斯珩说。
车夫擦了满头满脸的汗水,戴上帽子,望着远处好奇的问了句,“后边那位是您朋友?我们这要走了,要我去招呼一声,让那车夫跟上吗?”
“我是一个人。”
“那就是我弄错了。我是看着您上车的时候,那车也上了客人,一路到了这里,我这停了一会儿,他那儿正巧也在路边停了。”
陈斯珩听着他这话,心里已是有了几分猜测,向车夫说道:“我想起一件事,转去静安寺路凯司令。”
“行、您坐好了,这就走。”车夫转身拉起车,掉了方向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