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暑气已褪,便是白日里逢着晴朗的天气,也觉不出焦灼般的酷热。只是也觉不出多少入秋的爽朗,每每雨后,空气便潮湿起来,叫人很不适宜。
自从进入76号以来,最近的几日于陈斯珩而言可以说是难得的安稳。可是以潜伏的身份在76号这种地方,安稳注定只是一时的。
这天黄昏,已是过了下班的时间,门外边也已难得听见人声。
陈斯珩整理好桌上的文件,分类锁进资料柜,又回到办公椅上,仰面靠着,闭目长叹了几口气。
就在他休息了一阵,拿起公文包准备离开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
打来电话的是庞禹盛,电话里也没有一句客套的话,自报了家门,便直奔主题,“陈科长,今晚可有空赏光?我在老半斋酒楼订了包厢。”
“庞处长这般盛情,我可是诚惶诚恐。”陈斯珩半开玩笑的一句,“这该不会是鸿门宴吧?”
庞禹盛笑道:“说笑了,你是聂处长的得力干将,尊夫人又是黎太太的座上宾,我这巴结都还来不及呢。”
陈斯珩不以为然的一句,“此前在近郊别馆时,庞处长似乎对我还成见颇深呢。”
庞禹盛说道:“你是聪明人,那种时候,不会看不明白。今晚相请,就只有你我。”
陈斯珩听了,直接问道:“几点?”
“就现在,你到了‘老半斋’直接上楼,右手尽头第一个包厢。”庞禹盛说,“就这么说定了。”
“那我就先谢过庞处长盛情了。”陈斯珩挂了电话,却也并未急着离开,而是又在办公椅上坐下来,沏了一杯茶,托着茶杯走去窗边。直到见着庞禹盛上了车,方才转身回到办公桌前坐下,不慌不忙地把一杯茶喝了,这才站起身,出了门去。
这晚,陈斯珩去到老半斋酒楼时,庞禹盛已然是等了有一阵,见着陈斯珩进了包厢,起身相迎道:“陈先生,快请坐。”
陈斯珩照旧是站在桌前,说道:“庞处长盛情相邀,我受宠若惊。只是,我这人一向无功不受禄,庞处长若是有事需我效力,不妨先说。”
庞禹盛走上前,拉着陈斯珩坐下来,说道,“陈先生未免太过谨慎了,难道就这一顿饭,我还能要挟你不成?”
陈斯珩于此不置可否,更是一本正经的说道:“有些事,或许庞处长不会信我,但此前谢亮的事的确是个意外。我初来乍到,对76号里边的派系之争一无所知,那晚纯系事态危急,情急之中这才打电话找了吴队长救命。”
“你这话我当然是信的,否则,我今晚又何必邀你来此?”庞禹盛笑道,“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应是也料定我于你没有记恨,否则那天在近郊别馆,你也不必在吴锡浦和聂辰轩面前故意向我挑衅。”
“庞处长想来清楚,我能得着如今这个职位,是承蒙聂处长关照,而我有幸结识聂处长,又是因了吴队长的引荐。”陈斯珩说,“说到底,他们于我都是有恩的,我在他们面前终归是要有所立场。”
“明白……”庞禹盛一连几声“明白”,走去包厢的门外,吩咐店里的侍应生准备上菜,又让人换了一壶茶。
陈斯珩掏出香烟,递了一根去庞禹盛面前。
庞禹盛微竖起掌心,“多谢,我历来不抽烟,陈先生自便。”
陈斯珩点了一支香烟,连吸了两口,仰头呼出一道烟柱,接着说道:“不瞒庞处长,我与你们都不相同。”
“那我倒要听听。”庞禹盛倒出一盏茶,移去陈斯珩面前。
“在76号,你们各有所长,都有一番建树。”陈斯珩一面抽着香烟,一面皱着眉头说道,“可我不同,我的长处在76号不值一提,所以我别无所求,只求一个安稳。”
“你这话就过谦了,若真像你说的这样,黎主任和聂处长还用得着大费周章的来考验你?”庞禹盛话说到一半,故作一副宛然是说漏了嘴的摸样,刻意打住了。
恰逢这时,外边敲了敲门,接着,几个侍应生陆续将菜端了上来。
庞禹盛俨然有意借此机会岔开话题,看着桌上的菜说道:“我听闻陈先生喜好刀鱼,只是眼下不是时节,不过此处的白汁洄鱼也是顶好的。”说着,拿起公筷来,夹了一块放去陈斯珩的碗里。
“多谢。”陈斯珩看着眼前碗里的洄鱼,拿起筷子,却是低悬着,说了句,“庞处长理应先请。”
“你我不必拘泥,只管随意。”庞禹盛说着倒出两盏茶,一盏摆去陈斯珩的面前,“我知道陈先生不喜饮酒,特意让他们准备的花茶。”
“庞处长费心了,我敬您。”陈斯珩双手放下筷子,托起茶盏敬了一杯,接着,又提起茶壶,于两只杯里将茶斟上。
庞禹盛又故意一再的介绍端桌上的菜肴,不免有些显拙。
陈斯珩看得出来,庞禹盛貌似在回避方才说漏的话,实则是故意这般遮遮掩掩来引他好奇,于是问道:“庞处长方才说,黎主任和聂处长大费周章的来考验我,不知是指什么事?”
庞禹盛迟疑了一阵,笑道:“既然说出来了,我也不妨告诉你,上回谢亮在你口袋里藏那张纸条的事,是我受聂处长所托安排的。”
“听您的意思,聂处长是怀疑我?”陈斯珩悻悻的说,“既是如此,聂处长当初又何必叫我进76号?”
庞禹盛似有深意的笑了笑,“正是有此一事,才说明你进76号这一步是对的。”
陈斯珩故作疑惑不解,“还请庞处长赐教。”
庞禹盛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这不是怀疑你,而是为了排除你的嫌疑,之所以如此,不外乎是要重用你。你如今不是就升上财务科长的位子了吗?”
“这么说我倒是该庆幸。”
庞禹盛话里有话的一句,“没出差错当然是幸事,出了差错,那就是鬼门关里走一遭。”
“我和那些抗战分子素无瓜葛,横竖是出不了差错。”陈斯珩说,“只是想起谢亮,确是为他有些冤枉。”
庞禹盛见他几番与谢亮的死撇清关系,看出他是不想与自己结下仇怨的,于是借机说道:“谢亮的死本就不是你的错,说到底,不过是因了我和吴锡浦之前的那点过节。”
“我素来是无心得罪任何人的,只求个安稳。”
“在76号,怕是没有哪个人能吃得上安稳饭的。这世上,不找麻烦的人未必就没有麻烦,有时候,麻烦是会找上门的。”庞禹盛眼里一丝狡黠,“听说陈先生有个表妹在张文勖的家里做佣人,不知你对这个张文勖可有了解?”
陈斯珩听这话里的意思,像是庞禹盛抓住了张文勖的什么把柄,于是试探的说道:“这我倒不清楚,我表妹的事也是托人介绍的。”
“你是这么说,可那些有心的人就未必这么想了。”庞禹盛说,“四年前,我在党务调查处的时候,就秘密调查过一批疑似左翼分子,张文勖就在名单上。”
陈斯珩好奇的问:“那这个张文勖究竟是不是左翼?”
庞禹盛反问了一句,“你说呢?”
陈斯珩已然觉出,庞禹盛并没有打算友善的拉拢自己,更像是要逼着自己别无选择。此时看来,他方才提及自己的那些喜好、积习,其实是要叫他明白,便是这些细枝末节他都已了解的清清楚楚,更不要说其他的事。
陈斯珩一面揣测着庞禹盛的目的,一面不以为然的说道:“就算张文勖真是左翼分子,我表妹也不过是他家里的一个佣人。”
庞禹盛一面拿起公筷,往陈斯珩的碗里夹了一片水晶肴肉,一面不紧不慢的说:“据我所知,一个多月前,吴锡浦抓人的那晚和第二天早晨,接连去了你家里两次。且在那天上午,你表妹恰巧就安排去了张公馆。此后没几天,你又带了一样东西去了吴锡浦家里。”
陈斯珩问道:“庞处长这是想告诉我,警卫队有你的眼线,还是吴公馆在情报处的监视中?”
庞禹盛别有深意的笑道,“不,我这只是寥表诚意。否则,我大可以去告诉宪兵队的涩谷徹平,说吴锡浦那晚抓的抗战分子就是你那个所谓的表妹,是你答应予他好处,他便故意放了你一马。事后,你为了掩人耳目,又将这个表妹送去了张公馆。而本就有倾左嫌疑的张文勖自然不会拒绝接收一个地下党。如果我这样解释,宪兵队和梅机关应该会非常感兴趣。接下来,只要坐实张文勖的左翼嫌疑,吴锡浦、你、还有你那个表妹恐怕都得拘押调查。”
陈斯珩不动声色的放下手里的筷子,拿起餐巾轻拭着嘴角,说道:“庞处长知道我送去吴公馆那件东西最终的去向吗?若然庞处长的人在监视吴公馆,那就应该知道,我在送出东西的翌日晚上又去过吴公馆,且与吴队长一道乘车出去过一趟。”
庞禹盛没见出陈斯珩一丝的心虚,不免猜测,他话里那件东西多半是经由吴锡浦转送去了什么人手里,且这个人的身份应是不简单。
陈斯珩这时又说道:“我猜庞处长一定好奇那是件什么东西。”
庞禹盛看出他是有意引自己探究,“是什么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送那件东西背后的目的。”
“庞处长似乎很想给我安上一个通共的罪名。”陈斯珩又端起茶盏来,“我送的是家传的一支唐刀,庞处长想来应该明白是送给什么人了?还有,庞处长既然调查得如此仔细,那也应该清楚,在我送出那件礼物之后,便在永华航运公司谋了一个职位。”
庞禹盛从他这话里已然是听得很明白,无非就是暗示,他送礼是给日本人,由此才得以借着与日本人的关系,在永华航运公司谋了一个职位。如此一来,便是叫自己方才的推断变得说不通。
但庞禹盛毕竟是老道的,转而说道:“日本人内部一样是派系林立,就算是靠着谁也并非就稳妥了。他们眼里,一颗棋子若是染上嫌疑,成了对手的把柄,那这颗棋注定就是一颗弃子。”
陈斯珩笑道:“庞处长也说了,染上嫌疑便是弃子。可若是没有嫌疑,那便是遭人构陷,这构陷同僚可是难免要沾上通敌嫌疑的,弄不好反倒叫自己成了一颗弃子。”
庞禹盛觉出他这话里戾气,心想,多半是这把柄果真不足以拿住陈斯珩,于是又一副笑脸,说道:“误会了,我若是有意构陷,又何必多此一举。你见过有谁在构陷之前,还与人通报一声的吗?”
“那庞处长的意思是?”陈斯珩问。
“张文勖横竖是曾上过党务调查处的嫌疑名单,能上那份名单的,就算不是左翼分子,也多半是与左翼分子有勾连。”庞禹盛说,“你只需要他带个话,让他准备十根大黄鱼,便好息事宁人。如若不然,仅凭这一点嫌疑,他就没有太平日子好过。我想、这个张文勖是不会为了十根大黄鱼因小失大的,待事成之后,你四我六。”
陈斯珩问道:“这事,庞处长随便派个人去不就好了吗?到时候,就是拿出一根大黄鱼来打发,那也是绰绰有余了,何必要来找我?”
“换了别人,可保不准万一走漏风声。”庞禹盛说,“你就不一样了,这事若是走漏风声,对你没半分好处,所以你定然会守口如瓶。”
陈斯珩没有说话,两根手指捏着桌上的茶盏来回的转动着。
庞禹盛见他仍在犹豫,又说道:“这事我也可以去向涩谷徹平报告,但那样一来,恐怕事情就复杂了。金钱和功劳,就看陈先生希望我选哪个了。”
陈斯珩不以为然的说道:“即便如此,我也无所谓谁来查我。”
“未必吧,涩谷要查一个人,可不会只盯着哪一件事。”庞禹盛笑道,“这年头,稍有嫌疑便是祸事。不要忘了,你表妹可是在张公馆做事,她好像还时常陪着张太太出门,看来不是一般的亲近。”
陈斯珩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个时候,他越是表现得无所顾虑,庞禹盛就越会觉着他是故作镇定。与其如此,还不如装作几分忧心更合寻常人的反应。
庞禹盛见他没再说话,于是又看了一眼腕表,说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带陈先生去个地方。”说着,站起身来,去到走廊上,招呼侍应生来结了账。
陈斯珩跟着庞禹盛离了酒楼,沿街走了一小段,上了庞禹盛的车。他注意到,这辆车不是庞禹盛离开76号时开的那辆。
车行了一段路便在道旁停了下来,庞禹盛却没有熄火,只是关了车灯。
坐在副驾驶座的陈斯珩不免前后望了一眼,问了一句,“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庞禹盛没有解释,而是手指着前方马路另一边说道:“那条弄堂就是会乐里,陈先生听说过吗?”
陈斯珩对他说的会乐里有所耳闻,“听说这四马路出名的书寓和长三堂子都在这里边。”
“看来你也是行家。”
陈斯珩说道:“我不过是有所耳闻,这种地方的女人我素来无所兴趣。”
庞禹盛又看了一眼腕表。
陈斯珩见了,不免问道:“我们在此处是在等什么吗?”
“你马上就知道了。”庞禹盛貌似放松地靠去椅背上,一双眼睛却始终盯着前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