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的官场有这么一句话: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
对于权知开封府这个事情,当然算不上不幸,甚至算得上好事,因为所谓的宋朝四入头之一便是权知开封府,在担任这个职位之后,便是可以大用了。
“国朝除用执政,多从三司使、翰林学士、知开封府、御史中丞进拜,俗呼为四入头。”
也就是说,宋朝的宰执大多从三司使,翰林学士,知开封府,和御史中丞这四个职位升迁过来的,可见其乃是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百官之首的最佳过渡职位。
就类似如今要进中枢,一般都要在京城以及魔都等核心地方做一把手历练一段时间一样。
差事当然是好差事,但比起三司使、翰林学士、御史中丞来说,这差事又算得上是苦差事。
开封府乃是首善之地,在这里龙子龙孙、权贵遍地,稍有不慎,便会得罪人。
开封知府任上,最有名的数得上是包拯,百姓对包待制任开封府知府的事迹津津乐道,但实际上,包拯担任知府不过区区一年多的时间,原因也很简单,得罪人太多了。
光是一个疏浚惠民河,包拯得罪的权贵便车载斗量。
惠民河也称蔡河,原自东京至通许,直达淮河。
后为了水运之便,又自新郑引闵水汇入,使之流量大增。
时惠民河常涨水为患,大水时“门关折,坏官私庐舍数万区,城中系栰渡人”。
包拯查知河水泛滥的原因乃“中官世族筑园榭,侵惠民河,以故河塞不通”,遂毅然下令,将所有跨河修建的楼台、花园、水榭全部拆毁,使河水得以畅通。
有些权贵持伪增步数的地券与包拯相争,包拯皆通过实地测量、验证,揭示其伪,并上朝劾奏,要求严惩。
所以包拯没有当多久的开封知府,便被匆忙调去担任三司使了。
这里面当然有包拯能力出众的原因,但更多的是大家都觉得包拯在开封知府位置上实在是太膈应人的原因,权贵们合力赶紧将其调去三司,以免多事。
不过这种好事别的人可不敢尝试,在开封知府任上,能够上去宰执位置的不少,可在这个位置上栽了大跟斗的也不少。
包拯能够在这个位置上得罪了权贵还能去三司任职,原因是因为他有一班牛逼得不行的同学。
您看看,尧臣、韩琦、吴育、赵概、文彦博、吴奎天圣五年的进士们。
包拯有这样的深厚背景,所以敢公正严明,陈荐却是自认为没有的,虽然他曾经是颍王府上的记室参军,也因为是赵顼的旧人被放在这个位置上,但依然如履薄冰。
陈荐早就听说开封知府不好干,这不,上任以来其实也没有几天的时间,马上就来了一个棘手事了。
陈荐头疼地看着手上的讼书。
原告是一个叫陈宓的读书人,被告则是大族程家的程珦。
读书人陈宓起诉程珦指使人构陷污他清白,请开封府为他做主。
诉讼里证据链清晰,从执行人到指使人,里面涉及的权钱交易都有证据,甚至连执行人的认罪书都有。
陈荐也提审过宴清浅、蒲洪安,都得到了确凿的口供,就是那个庞邱明却只是说事情是他所为,并无幕后人。
但这庞邱明与陈宓并没有死仇,反而是这个庞邱明一直受程家恩惠,他的妻子都托庇与程家庄园之上,里面没有猫腻陈荐肯定是不信的。
陈荐也调查过这个陈宓与程家之间的恩怨,里面竟然涉及到关洛之争,这就让他有些麻爪了。
历来涉及到道统之争,都是关系甚大的事情,因为一旦得罪便不是得罪一家一族的事情,而是这个道统的里一大班人啊。
程家是开封府大族,程珦虽然只是个知州,但他的爷爷却是太宗时候的显贵,太祖开宝八年为开封府判官,太宗赵光义为开封府尹,把他视做长辈。
太宗即位,拜程羽给事中,知开封府。
不久,外放知成都府,后回朝廷任礼部侍郎,端明殿学士,居翰林学士之首,不久又做文明殿学士,官职仅次于枢密副使。
太平兴国五年,程羽主持贡生考试,选拔了好多的人才,可谓是门生遍天下太宗雍熙元年病故,被追封礼部尚书。
他的父亲程希振官至尚书虞部员外郎,而且现在他的两个儿子,程颢程颐两兄弟,一个在官场中前程无量,一个到处讲学,俨然已经是一代开派宗师。
这样的人怎么好得罪?
至于陈宓虽然只是一介白身,但身后却是站着一个关学宗师张载。
张载官职不高,但最近却是听说受官家接见,据说官家有意让他进二府,以张载的资历声望,过个一两年时间,上宰执也是有可能的。
“都不好得罪啊!”陈荐有些头疼。
便在这时,宫里来了小黄门,咨询此事的进展,陈荐这才心里大惊,原来此事已经上达天听了,当下不敢怠慢,赶紧将其详细汇报,小黄门听后,便传达官家的旨意,说是秉公判案便是,只是不宜扩大之类的话语。
陈荐听完便心里有数了,之后便开堂宣判,判处庞邱明无故污人声名,判处流放三千里,而宴清浅、蒲洪安涉及渎职,被剥离之位,判处监禁五年,罚金五十斤。
不过事情到此还没有结束,随后赵顼特旨让陈宓入学太学,夸奖陈宓德才兼备,准许进入太学深造,以期学出为朝廷效力云云,之后关于张载的任命也下来了,赵顼拜张载为知制诰,算是为这事情画下了句号。
张载等人得知后大喜过望,纷纷夸赞陛下隆恩之类的,陈宓只作强颜欢笑。
张载对于弟子的心思还是关注的,私下里问道:“静安,洗脱身上之污名,为师看你却是不太开心?”
陈宓点点头:“程家做出这等事情,却毫发无损,想想真是令人憋闷!”
张载沉默了一下道:“程家有功与朝廷,程太公更是门生遍天下,官家还是需要这些家族的支持的,不可能为我们去得罪这些家族,能够有这样的结果已经是不错了。”
陈宓脸上有冷笑:“原来如此,倒是挺好。”
张载有些警惕:“你可别冲动,此事已经了解,你先洗洗身上的腌臜,其他的莫要节外生枝。”
陈宓点点头笑道:“好的老师,弟子明白了。”
张载去后,陈宓回到书房静坐了一会,招呼卢仲文进去。
“仲文,我有一件事情要你帮我。”
卢仲文喜道:“终于来活了么,我的帮闲职业生涯终于要开启了呀!”
陈宓笑道:“别这么说,什么帮闲不帮闲的,你以后便是我的幕僚,知道么?”
卢仲文笑道:“是,幕僚也是帮闲嘛。”
陈宓摇摇头:“随你喜欢仲文,关于程家你知道多少?”
卢仲文想了想道:“倒是没有特意关注过,不过程家也是大家族,倒是了解过一些。”
陈宓点点头:“你有诸多的关系可以利用,我有个任务给你,接下来,你帮我收集程家的各类信息,什么信息都要,家族人口、关键人的性格,包括各房人,还有一些管事、账房等等,能够收集的都要收集,还有名下的田宅、佃户、店铺明白么?”
卢仲文点点头:“明白了,只要能够收集到的,都要收集,里面该包括程家有什关系,有哪些门生、有哪些姻亲、关系等如何这些也都是要收集的是吧?”
陈宓赞赏道:“没错,尤其是一些阴私的事情。”
卢仲文笑道:“郎君放心,事无巨细,都会呈送到你的案头!”
陈宓点点头:“稍后我会让我哥给你一千贯钱作为活动费用,要打探消息,没有钱是寸步难行的。”
卢仲文点点头,这个倒是没有推辞。
卢仲文去了,陈宓坐着想了一会,写了一封信,交给已经缓和过来的秦大步,秦大步赶紧出发送信。
宴清平这段时间可不好过。
明明是宴家即将腾飞之时,却被自己的亲弟弟给搅和了,闹出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宴家虽然是胥吏家族,但又宴成裕的成功,算是洗去胥吏家族的卑微,只要还有一代人能够崛起,成为真正的官,那宴家便能够跨进官宦家族。
陈宓便是这么一个人。
宴家可以付出很多,只要将陈宓吸纳进宴家,那么宴家将能够彻底摆脱卑微之名,现在却被搞成一个笑话。
被寄予厚望的晚辈,竟然要杀父yin母?
宴家已经是成了一个笑话。
若不是宴成源拦着,宴清平当场就想打杀自己这个弟弟。
可是到了这种地步,他又能怎么做呢?
宴清浅与其说是杨玉容拿下的,实际上是宴清平亲手交给杨玉容的。
但在宴清平看来,此事也是于事无补了。
陈宓毁了,宴家的名声是彻底败坏了,以后宴家别说崛起了,就如今这种局面都未必能够保持的住。
宴清浅虽然不成器,但毕竟也是陈留县的一个得力差事,在宴家也算是一号人物,这也是宴清平花大力气送进去的,没想到这蠢货竟然背叛家族!
宴淑文是他的妹妹、陈宓算是他的外甥、宴清平是他的亲弟弟,因此,宴清平在宴家内部被指责说齐家无力,他的堂叔宴成驹带头站出来质疑宴清平没有能力带领宴家,提出要宴清平卸下家主之位,且他们这一房占据的资源都得让出来弥补家族的损失,
所谓资源,便是名下的庄园、田宅、以及最重要的胥吏差事。
宴清平面对宴家内部的巨大反对,左支右拙,更是心如死灰。
没办法,这一次他实在是太丢分了,亲弟弟反水、惹事的亲妹妹、妹夫被自己的亲儿子打伤卧床这些是都是他这一房出的,说个御下不严都是轻的。
经历此事,宴清平的确是心灰意冷了,将弟弟一交,便准备将身上的担子也交出去,以后便安安心心做个透明人好了。
就在他整理庄园、田宅、以及官场资源,准备在家族会议之后,交给选出来的新家主之时,管家突然进来了。
“老爷,陈小郎君送了请柬过来。”
“嗯?”
宴清平一愣,赶紧接过来一看,顿时大喜。
这段时间他在宴家内部焦头烂额的,对于开封府那边的事情也就疏忽了,而且此事开封知府陈荐因为涉事双方都很重要,也没有敢宣扬,且很快就判决下来,宴清平反而是消息滞后了。
陈宓在信里面说,开封府已经判决,官家也已经洗刷清白,宴家在此事中担任了不光辉的角色,但也是事出有因,宴家主若是得闲,便请到陈家吃顿便饭,大家好好聊聊,聊开了也还是好亲戚之类的话。
话挺客气,但指责之意也是溢余纸上,宴清平这个老狐狸自然看得到其中客主之位已易的意思。
之前陈宓来宴家,那是来求和的,经历此事过后,陈宓再来信,便是要求宴清平过去,主客之位已经变易。
不过宴清平并没有因此愤怒,反而心下生出侥幸之意。
如果陈宓因为此事恨上宴家,从此不与宴家往来,宴家也不会再以陈年谷的事情去要挟陈宓了,那纯粹是鱼死网破了。
但现在陈宓却是主动伸出橄榄枝,虽然又居高临下之嫌,但如今的宴家,也就只有这个地位了,也怪不得人。
到了这个时候,能够当狗,也是值得庆幸了。
“赶紧备车,嗯将我收藏的那套笔墨纸砚都给带上,读书喜欢那些东西。”
管家知道轻重,赶紧点头:“好嘞。”
宴清平从祥符赶到东华门街道,见到陈宓的时候,一脸的惭愧:“贤弟,此次是宴家对不住您”
陈宓赶紧扶住宴清平,笑道:“舅舅还是叫我静安吧,今日请舅舅过来,不是为了这些,而是为了叙亲戚。”
宴清平连声叫好。
进了里面,宴清平没有看到陈定,顿时心下舒了一口气。
陈宓笑道:“家兄有事外出了。”
宴清平有些不太好意思的笑了笑。
两人坐定,陈宓让卢仲文给泡了茶,然后留下二人闲聊。
聊了一会,陈宓笑道:“舅舅最近不太好过吧?”
听闻陈宓这么问道,宴清平的眼泪差点下来了:“难啊,我那堂叔宴成驹带着人逼我卸下家主之位,宴家人还都支持他,我有什么办法,自己的亲弟弟捅了我一刀”
陈宓冷笑道:“这些没个眉高眼低的人,还留着干嘛?”
“啊?”宴清平吓了一跳,“什么意思?”
陈宓笑道:“还能有什么意思,清理门户啊,如此短时的亲戚,迟早会因为利益背叛家族,舅舅不是想要让我承认宴家么,如此宴家我可不敢回。”
宴清平还没有反应过来,陈宓淡淡地道:“陛下拜家师为中书知制诰,并恩赐我进太学。”
宴清平闻言大吃一惊,继而一股狂喜从心中涌出。
陈宓此言,不仅告诉他张载已经进入中枢,成为两制官之一的知制诰,并且官家对陈宓也是青眼有加,亲自下命让陈宓进入太学,当然这里面可能是帮陈宓洗清污名的举动,但能够让官家亲自做这个事情,难道不是简在帝心么?
关键是,陈宓竟然还愿意承认宴家!
“静安此言当真?”
宴清平眼巴巴地看着陈宓。
陈宓笑而不语。
此举是告诉宴清平,我陈宓是何等人,难道还会来消遣你?
此举实是有些无礼,但宴清平却是毫不在意,反而愈加的高兴起来:“静安,你说该怎么做,我听你的!”
陈宓看了宴清平一眼,轻道:“自查自纠,劣迹太多的,不宜在外败坏家族声名,心怀异心的,不该占据要位,不服管理的呵。”
宴清平一听心下一惊,一股彻骨的寒冷从脚底下升起,再看看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如同见到鬼魅一般。
陈宓笑道:“一个好的家族,一定是有好家风的家族,要看子弟是否没有奢侈腐化、挥霍无度的习气,是否有勤劳读书的习气,是否有清白做人的风气,若是只是限于蝇营狗苟,宴家就还是那个宴家,与我是否代表宴家,其实没有多大的关系。
所以啊,该清理清理,该立起来的门风就该立起来,一些不恰当的收入,该断就得断,若是做不到这点,我也不会代表宴家。
这一次你也看到了,我的敌人很强大,宴家想要与我站在一起,在享受我带来的风光同时,也要承担我带来的风险,我也不想宴家成为我的软肋,我亲爱的舅舅吗,你懂么?”
宴清平如同醍醐灌顶。
花说到这个程度,如果他还不懂,那就是蠢货了。
宴清平不是蠢货,只是他心有所虑:“宴家倒是有些产业,但纯粹靠产业,恐怕偌大的家族撑不下去的”
陈宓点点头,对宴家这样的家族来说,灰色收入还真的可能是占了大部分的,如果强行逼迫他们剥离,很可能一下子宴家就散了。
肚子都填不饱,你来和我讲家族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