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中心中剧震。
他在宜兴是近几年名气最大的才子,许多长辈世交,乃至于师长都对他的才华啧啧称赞,即便是来到人文荟萃之杭州,他也是众人力捧的对象,他历来对自己的才华甚为骄傲。
在今日之前,他其实对陈宓并不陌生,毕竟元夕词的确是惊艳无比,静安四句更是气势恢宏,但私下里也有传闻这些是关学为了壮大自身而推出来一个少年人以扬名,因为有怀疑,便消减了其中令人震撼之处。
所以余中虽然好奇,但未必没有想要与陈宓做对比,且如果陈宓当真是欺世盗名之辈,他也是要不惜得罪关学也要将其真面目给揭穿的!
但今日之事确实是他们主动出击,题目也是他们自己拟造出来,这陈宓也一定是初见到,在没有亲眼见过西湖之前,仅仅是凭借柳永的一首望海潮,以梦中所见,化作一首绝妙佳词,如此之才华,着实是令人震撼!
而且他其实一直都没有说,陈宓如此之年纪,甚至比他要小上四五岁,在这样的年纪下,却有如此惊人之才华,着实是令人瞠目结舌啊!
余中很震撼,在场的人也都很震撼,但他们既然出了三道题,他们的震撼便不会这么快停止。
他们震撼归他们,陈宓手上的笔却是不停止。
“咦,这字”
有人瞧出了端倪。
“这字初看平平无奇,可是整篇看下来,却是十分的舒服,端的一个个神完气足,眉清目秀”
“去你的,哪有用眉清目秀来形容字体的嗯你说的对,的确是越看越是清秀,而且虽然清秀,但整个架子却是立得极稳!倒是与陈静安本人的气质想类了。”
“哈,你说的是,陈静安相貌如此俊秀,年纪如此之轻,按理来说,本该是清秀柔弱,但他却没有给人这个感觉,反而是渊渟岳峙,不像是个少年郎,倒像是个老宗师,也真是奇怪。”
余中却是不理这些,专注地看着陈宓的字。
”余生于衢州,江南小桥流水常见,却不见天下之壮大之潮,本不该于梦中见钱塘潮,然有一夜梦中观潮,浩浩汤汤,甚为壮观,时日既久,然犹然如在眼前,今日有幸,便以笔墨记之,免时光荏苒淡忘之。”
前言已毕,便书名于上沁园春梦观钱塘潮。
“八月奔涛,千尺崔嵬,砉然欲惊。
似灵妃顾笑,神鱼进舞冯夷击鼓,白马来迎。
伍相鸱夷,钱王羽箭,怒气强于十万兵。
峥嵘甚,讶雪山中断,银汉西倾。
孤舟铁笛风清,待万里乘槎问客星。
叹鲸鲵未翦,戈船满岸蟾蜍正吐,歌管倾城。
狎浪儿童,横江士女,笑指渔翁一叶轻。
谁知道,是观潮枚叟,论水庄生”
余中看毕,心神摇曳。
到了这里,大家也都关注到了词中之意,俱都安静了下来,然而将词中之意,结合所观之潮,那一股铺天盖地的气魄却是扑面而来。
存在感一直都很低的邵刚叹息道:“静安之才天下少见,我等年年观潮,写了不少诗词,却没有比得上的,静安只是梦中观潮,便可写出惊世之作邵刚不如!”
邵刚所写便是钱塘江潮,他转身将自己所写之诗词抓起,狠狠地撕碎,生怕被人看到。
此举提醒了大家,他们赶紧回了自己的桌子上,将所写之诗词撕了个粉碎,一时间满堂白纸屑纷飞,如同下起了大雪一般。
邬于兖说了一句话,此话却是让让之后有人谈起时候必加之以结尾。
邬于兖感慨道:“静安词后,满堂白雪飞。”
陈宓看到他们的过激反应,不由得有些愣神,一会苦笑道:“大家伙何必如此,不过是交流而已”
邵材笑道:“静安莫要见怪,在你的面前,我们再不敢写诗词。”
陈宓不由得苦笑:“既然如此,那第三首也不必”
“不可!”
有人大喝,使人吓了一跳,一看那人,却是邬于兖。
邬于兖急道:“静安,还是得写啊。”
陈宓啊了一声,不解道:“这是为何?”
邬于兖匆忙之中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不能说,我们望海楼投了这么多钱,少一首诗词,便是亏了三分之一啊!
正急得额头出汗之时,邬宗贺出来说话了。
“静安世兄,老夫乃是这望海楼之东家,原不过是局外人,但现在却想多话一句。”
陈宓看了看邬于兖和邬宗贺,果然相似,便点点头道:“邬先生请说。”
邬宗贺笑道:“今日群贤毕至,蓬荜生辉,本来有静安世兄两首诗词,已经是莫大的盛会了,但第三首却本事用来记今日之盛会的,若是少了这一首,岂不是遗憾?”
余中闻言笑道:“邬东家所说极是,还请静安兄一并写了吧。”
陈宓想了想,好像也无妨,便写了就是,于是点点头,重新起笔。
“望海楼饮宴,群贤毕至,煮酒论英雄,余望滚滚江水,顿有感怀,便以临江仙一阙以记之。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余中再次瞠目结舌起来,现场的其余人也没有不震撼的。
前面两首诗词自然是极好的,但比起这首,却又是远不足了。
写西湖那一首,固然比喻极妙,也令人心生秀美之感慨,但只是生活小诗,写钱塘江潮那一首,气势浑雄,也有升华之句,然还是失之格局,然这一首读来只觉荡气回肠、回味无穷,平添万千感慨在心头,顿时有尘俗尽消之感,以往那些追求功名利禄之俗念,这首词却是全然道空!
此词思想境界上,却是极为契合文人心境的,也是符合文人审美的,于是一下子就击中了在场所有人的内心!
至于诗词符不符合诗人词人本身的年纪经历之类的那些不过是枝微细节,习文之人必须明白一个道理,年长者思想未必成熟,年幼者便未必不懂世事,有耄耋老人依然纯真,有年幼者已然阅尽沧桑,这些都是存在的。
没有谁在人做出诗词的时候跳出来大放厥词说:啊,这首诗词不符合你的年纪阅历,所以不是你写的!
如果年纪阅历有用的话,岂不是绝佳诗词汗牛充栋?
一首好词是会影响人的心境的,写了这么一首词,陈宓心中也是世俗之念顿消,忍不住在心中嘲笑自己:上辈子蝇营狗苟一生,重活一世,还是要勾心斗角,着实是一点进步都没有,没想到再活一世还是如此,真是没用。
陈宓如此嘲弄自己,争强好胜、设计机心暂时消却,便没有了继续在这里消磨下去的想法了。
他将笔往砚台上一放,朝众人拱手道:“今日便到此处了,旅途辛苦,晚生已经是困倦不堪,关于家师收徒之事,晚生自会禀报,有消息会通知大家。”
说着陈宓便转身离去,卢仲文几人赶紧跟上。
余中等人赶紧送到了门口处,目视陈宓潇洒离去。
望海楼敢叫望海楼,自然是因为从此处便能够望见大海,其实不仅能够见海,还能够看江。
潮水滚滚,虽然不是钱塘江潮最盛之时,然而却是令众人心中有感。
文会到此便算是结束了,但余波却会继续发酵,以至于在江南引起轰动。
陈宓装完逼就跑,回了客栈,虽然下午睡了一觉,但喝了点酒后,又觉得困倦,便又睡下了。
他睡得安宁,但杭州却不太安宁。
文会的事情通过与会的人散播出去,那三首诗词也随之传扬,虽然挑战来得猝不及防,但陈宓在杭州的第一步终究算是踩稳了,但挑战又何止来之士林。
梅家是杭州大族,当然比不上钱家,梅家历史不长,也不是官宦家族,梅家只是发家不过几代,且出身并不太正,乃是所谓盐商。
按理来说,一个出身不正的商人之家,是会令人鄙视的,但梅家却是一个异类。
原因有二。
其一是梅家连着出了两个经商的奇才,一个是上代家主梅惠则,一个则是现在的家主梅可嘉,两代商业奇才合力,梅家只用了几十年的时间,便足以与百年时间积累的商业家族并肩,甚至是犹有胜之。
梅家发家乃是因为经营盐业,然而时至今日,梅家却是涉及盐业、海贸、丝绸织造、钱庄、米行涉及行业之多,令人惊叹,以至于有人称梅家为杭半城。
当然这种称呼是为戏称,在杭州,除了钱家,没有谁敢自认杭半城,但有人这么戏称,终究还是有些根据的。
瞿洪庆想要报复陈宓,第一想到的便是梅家。
瞿洪庆是扬州人,他的根基在扬州,想要在杭州报复陈宓,便需借助杭州本地家族之力,而梅家,便是陈宓绕不开的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