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没什么,身为风流倜傥的骑士我经常被咬脖子,习惯了。”
“诶?”
火焰旁,唐璜和小女孩儿并排坐下,她对自己的敌意已经不像刚才那么浓烈了。
“那是草木灰,被广泛用于处理伤口。我不是想伤害你的父亲。”
沉默了一会儿,唐璜再度开口。
“......我知道。”
“还有...你父亲已经死了。”
“我知道......”
“拜蛇教马上就要来了,你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你知道。”唐璜气不打一处来,摁住小女孩儿的脑袋,“看你的样子你当我猜不出来你要干什么?等拜蛇教来了主动冲上去求死,你这种样子的人我见得多了我跟你说。”
被拆穿的小心思的女孩儿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失去了一切感知。
“可你就这么死了,那你下去后怎么和你父亲说?你父亲问你小宝贝儿你怎么也来了?你说哦没什么就是因为你被拜蛇教杀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活活气死了。你猜你父亲会不会再你气得再死一遍?”
“你得做点儿事啊小姑娘,你得支棱起来啊,你至少得剁掉几个拜蛇教狗腿子的脑袋带下去给你父亲下酒吧。”
一连串的质问让小女孩儿顿时乱了阵脚,感性告诉她唐璜说得很对,如果不想办法替父亲报仇,那自己和父亲哪怕是死了都无法安宁可理性就告诉自己唐璜纯粹是在扯淡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杀死拜蛇教武士?
“我...做不到......”她抱紧了膝盖,把头埋进阴影里轻轻抽泣。
“你还没做呢就说自己做不到。我当年要是像你我早就被人切成肉酱下面了。”唐璜瞥见小姑娘的耳朵忽然动了动,只能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是真不想把这破事再讲一遍。”
黎明骑士的故事不长,但他所诉说的每一句话,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乱世当中普通人的艰辛。
唐璜来自巴克利帝国,这个国家留给世人的印象就是强大,无与伦比的强大,即便是曾经最为繁荣时期的古巴克斯帝国都是他的手下败将。
但巴克利帝国强大的背后是她极其悲惨的人民。
科技的爆炸性进步并没有给这个常年对外扩张的大帝国的人民带来任何利益,正相反,为了这架在海外不断扩张攻城略地的战车能够继续平稳地运行下去,巴克利的民众被榨干了自己的全部。
大量的年轻男性被征召入伍,在残酷的训练后被匆匆派往海外作战,大量的人死在训练场上,死在那能够纵横海洋的铁甲舰上,死在疾病,饥饿上。
他们不允许配备护甲,因为他们的武器铠甲比他们的性命更值钱,与其用高昂的价格制造护甲来保护士兵,还不如用同样的价格生产火枪。
只要经过简单训练,一个廉价到只需要每天吃猪食为生的农夫就能杀死一个潘德的骑士。尽管代价是这些农夫往往会死得干干净净。
但即便死完了那又怎么样?巴克利皇帝在很早以前就通过了备受推崇的生育法案,规定帝国境内的每一个妇女都必须完成一年生育一个婴孩的任务,同时还将女性的最低合法结婚年龄降低到了9岁,顺带还禁止了境内的一切堕胎行为。
所以巴克利帝国完全不担心自己的后备兵源会不充足,他们境内还有无数嗷嗷待哺的男孩儿可以被征召上战场。
唐璜就是他母亲的第十一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孩子。
母亲在生育自己的时候还在老爷的工厂里做工,但她不能放下自己的工作单独生孩子,她只能在狭小拥挤又闷热无比的车间里勉强撑开腿,忍着剧痛把唐璜生下来。
然后她就残疾了,车间的机器不会因为她是一位正在生育孩子的母亲就对她温柔,机器把她的手切成了两段。
再然后,她就死了。
兄长一个个被征召死在了海外,姐姐们慢慢消失在了堕落的地方,偶尔化作一具浮尸出现在河道。
因此唐璜理所应当地加入了黑帮,只有黑帮会收养这些孤苦无依靠的孩子,把他们训练成忠诚的打手,手段老练的扒手或者赌桌上的老千。
仿佛母亲失去的那只手长在了唐璜身上,他从小就手指灵巧和头脑精明,很快就成为了黑帮里技术最好的老千,给自己帮派带来巨量黑色收入的同时,自然他也被输得一无所有的赌棍们盯上了。
一次意外的失手,唐璜被人拖到街道上暴打,培养他的黑帮也不打算为他做点什么,反正聪明的孩子还有那么多,不至于为一个已经得罪太多人的小孩出手。
这种孩子只是廉价的消耗品。
唐璜的腿已经被愤怒的赌客打断,现在赌客们找来了钉子,他们要把这些钉子钻进唐璜的手指甲里,用以教训这个出老千的劣种。
唐璜觉得自己要死了,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母亲站在人群外微笑着等待他,他的兄长,他的姐姐,一大家人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
他闭上眼坦然迎接属于自己的卑微的死亡。
但是他听到了神的声音。
听到了后来他发誓要用后半生信仰的女神的声音。
尽管那神明的声音是以从一个男人的口里念出来。
你应尽除所见之诸恶,
你应尽行所见之诸善,
由是如此,当你死后,你的公义将被众神铭记。
暴怒的人群被更加暴怒的人冲散,那个男人站着顶天立地的身姿,他没有使用任何武器就把所有赌客打翻在地,不是没有人想要教训一下这个突然的闯入者,但在他们看清来人的身份后纷纷选择了沉默。
在巴克利,很难有什么组织敢和黎明骑士团碰一碰。
“完了?”女孩儿十分诧异,这个故事结束得戛然而止。
“完了,后面就是追缴邪教徒的故事,太血腥了,你个小孩子不能听。”唐璜摆摆手。
“不是,你不是说像我一样什么都不做你早就死了吗?可你的故事里你明明什么都没做啊。”
“我做了啊?”唐璜更加疑惑不解,“难道挨打就不是在做事?我跟你说挨打也是一门学问好吧,你得把身子蜷缩起来,保护好头和柔软的腹部,让更加能抗伤害的背部面对敌人。”
“我要是不抗揍我早就死了好吧。而你完全就是等拜蛇教武士来,然后伸出脖子让人家砍一刀。”
黎明骑士朝她吐了舌头表示鄙夷。
“可是...我的确什么都做不了啊,我只是个......女人。”小女孩儿又有沉默的迹象,“我拿不动武器......”
唐璜拍着肚子哈哈笑了两声,“谁说女人就拿不动武器了,你是不知道菲尔兹威的英灵女战士还有女武神抡起双手剑砸人身上有多疼,那可是娘们儿啊。”
“而且......小朋友还请你有点自知之明,你和女人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小女孩儿抽出一根尚在燃烧的木柴朝着唐璜奋力一丢。
“好了,说正事。”黎明骑士不闪也不避,任由那根木柴在铠甲上划过,“如果给你一个加入黎明骑士团的机会,你会不会参加?”
给一个孩子,还是女性,一个加入黎明骑士团的机会,这是在巴克利本土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但唐璜还是毅然决然地问了,他说不清楚其中的缘由,正如当年老头子在黑街的时候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收养一个是地痞流氓的男孩儿当做养子。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是完全说不出来理由的,非要扯,那就只能说是女神的召唤了。
罗兰因为正义女神阿丝塔利亚的召唤给唐璜提供了庇护,现在也轮到他为别人做点儿事了。
“加入...黎明骑士团?”小女孩儿被唐璜的话语震懵了,她完全不敢相信这种对话发生在她们这两种身份截然不同的人之间,骑士不是只有老爷们才能担任的吗?
“你犹豫了!”唐璜猛拍大腿,“犹豫就是想买!来来来报上名来我今天就拉你入伙。”
不等女孩儿拒绝,唐璜直接把她牵过来,本来想着按照以往一样让她跪下,转念一想就她这身高站着也能册封,所以他决定干脆就这样吧。
反正自家女神目前看起来也不是啥讲究人。
“你愿意加入黎明骑士团吗?”唐璜难得板起严肃的面孔。
“我......”女孩儿还是有点懵。
“以后可以给你父亲报仇。”
“我......”
“顿顿管饱。”
“我愿意。”女孩儿重重地点头,“我愿意加入黎明骑士团,可您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这样神明会同意吗?”
“放心,我家女神很好说话的。”唐璜拍拍她的肩膀,“只要你别当面说她是个矮子就没事。”
诶?
当面??说女神是个矮子???
女孩儿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将死去的男人搬运都公墓的时候,唐璜感觉这个明明有着一身肌肉的男人却格外的轻盈。
按照黎明骑士团的内部流传的说法,搬运逝者的遗骸是一种非常严肃庄重的事情,如果逝者还有未完成的心愿那他们往往不愿意离开人世,因此他们的遗骸会格外沉重,甚至有人会化作幽灵留在这个他眷恋的世界。
但是以潘德现在这么个状况,基本是个人在死前都会有心愿未了,所以黎明骑士团很快改进了他们的办法,一律就地用烧的。
“把你女儿托付给我你有什么好不担心的?就算这次她活下来了以后她的日子还能好过?”唐璜一边碎碎念着一边挖坑,“就她这小身板得跟我当年一样吃顿毒打才能拿得动剑,你要是真心疼你女儿你就拿点钱出来,以后我给她找个好人家......”
铲土的铁锹忽然停住了,在一旁的女孩儿察觉到异样靠了过来。
“嘘!”
唐璜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不要出声。
黎明骑士现在也有点头脑混乱,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这是心心念念想着女儿的老父亲听到了自己的咕哝,还是女神庇佑给陷入困境的自己指出了一条方向。
男人身上掉下来了一枚金币。
作为一名有着三十多年良好信誉的老赌棍,唐璜这波澜起伏的上半生已经见识过世界各国的货币,有时候碰到赌急眼了的人,他们甚至会拿出来稀奇古怪的东西作为赌注,比如说圣人遗骸上包皮,比如说圣人遗骸上的阑尾......
所以唐璜认识这枚金币。
这枚金币的做工极为精美,黄金的成色也极佳,绝对是有着惊人财力的大人物才有资格铸造的货币。然而这种珍贵的货币上面没有刻画潘德上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家族的印记。
上面刻画着一个美丽到妖艳的女人,只露着半边侧脸,铸币师用那惊为天人的手艺点出了女人的眼睛,拥有者光是看上去就会觉得心神被这个女人的眼睛所捕获。
然而这个女人的头发是吐露着蛇信的毒蛇。
拜蛇教。
这个男人身上怎么会有拜蛇教的货币?女神在上您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个男人身上会有拜蛇教的货币?!
栽赃?诬陷?不可能也没有那个必要,死者不过是一个偏远山村的普通农夫,他自身完全没有重要到能够让别人陷害的价值,真要有什么矛盾直接把他拖出去吊死都不会有人多说什么,顶多领主会要求赔偿一点财产。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他自己本身就是蛇教徒,他是隐藏在这座村庄里的拜蛇教间谍,甚至有可能之前拜蛇教武士对这个村庄发起的攻击都是由他从中串联的。
只不过是因为误伤才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
“你是发现了什么嘛?”女孩儿压低声音问他。
唐璜用身体挡住手,把蛇教金币丢进坟墓,然后不着痕迹地把金币踩进泥土里。
让一个涉世不深的孩子知道自己父亲的身份并不光彩,是一件残忍的事情,所以唐璜宁肯撒谎,每个女孩儿心目中的父亲都应该是英雄。
“呃......我发现...你父亲很英勇,他身上全是...呃,伤口。”
“他是不是蛇教徒?”
三十多岁的老男人被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弄得没法说话。
这就有点尴尬了。
小姑娘的直接让他只能默默点头。
“可能在蛇教徒里面都是属于比较坏的那种。”
能够和拜蛇教勾结到一起,合伙图谋自己的家乡,杀害有着几十年情谊的村人,不能说是大奸大恶,至少也算得上蛇蝎心肠。
“哦......你是在等我哭吗?”
准备好用宽阔且温暖的胸膛迎接鼻涕鼻屎还有眼泪的黎明骑士愣在了原地,这小姑娘的路子实在是有点野啊。
“毕竟是你父亲......”
不过既然她哭不出来唐璜也不能强逼人家哭,很多时候悲伤并不一定需要用眼泪表现出来,有时候在逝者面前哭得最为悲惨的人其实是因此获利最多的人罢了。
“你就不担心我也是蛇教徒吗?”
“不担心。”唐璜从坟墓里爬出来,“拜蛇教挑选女性成员的条件可比男性苛刻多了,小朋友你还不够格。”
“什么条件,必须要杀死多少人数才行?”
“那倒不是。拜蛇教选女祭司是看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