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乐人的小玩笑作罢。
叶提正了正脸色,道,“舅舅蒙恩圣眷,能去京里做官,往后必是官运亨通,扶摇直上,外甥为舅舅贺。”
他深深一拜。
往日里,要是听到这般奉承好话,盛纮不知嘴咧到哪儿去。
这回他却不为所动,只是面露微笑,审视地打量着自家这个外甥。
叶提不觉奇怪,要是盛纮再不反应过来,他真要怀疑这便宜舅舅的智商,即使盛纮尚书台承直郎从六品的京官是花钱找人疏通所得。
王若弗也瞧出来。
一场大病后,叶提跟换了个人似的。
“提儿,你这一病,变化不小啊。”盛纮淡淡问道。
叶提星目微眯,深有所感道,“舅舅,《黄庭经》有云,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生于心,显于身;外甥以为,生死之间亦有大造化、大智慧,偶有所得,行发自心。”
盛纮眉毛一扬,“嗯?道家典籍你也有涉及?”
叶提轻轻摇头,不好意思道,“不敢瞒舅舅,外甥只是爱看些杂书罢了。”
这话不假,前身读书用功,常与私塾里的同学借阅典籍,以此为借口,最好不过。
盛纮点点头,“旁征博引是好事,但还是多看些应试的书籍。”
“不过你这话虽糙,也有点意思,生死之间有大造化、大智慧,嗯…”
见盛纮似是认同自己的说法,叶提一直存着的担忧消散。
总算过了这关!
这边舅甥两人聊着,冬荣领着三名下人到了门外。
冬荣一人进来,朝盛纮拱手道,“主君,三人已到。”
“让他们进来,你去院外守着。”盛纮甩了甩手。
“是,主君。”
冬荣出去,三名下人进来,见面即跪拜。
一番礼后,盛纮耐不住疑虑,问向叶提,“提儿,现在能说了吧?”
急了,急了。
“叫舅舅着急,是外甥的不是。”叶提拱手致歉道。
盛纮顿时无语。
逗了便宜舅舅一下,叶提也不再拖延,侧身看向跪着的三名下人,目光来回扫了一遍,“小蕊女使,冯妈妈,牛妈妈,我有些问题要问你们,望你们如实回答。”
三人心里惴惴,又有盛纮、王若弗在上,哪敢怠慢,连连点头称是。
“小蕊女使,我卧榻期间,你给我送过几次吃食?”叶提第一问的是小蕊。
问题却是与他自己有关。
盛纮不解,不是说与他官途相关,与盛家名声相关吗?
与王若弗对视一眼,两人沉住气,继续看下去。
“不敢瞒表少爷,一共两次,昨儿晚食一次,今儿早食一次。”小蕊回道。
其实送吃食这内情,小蕊早就告知给叶提,她也不知叶提此刻为何再提。
叶提点点头,再问道,“今儿早食我是知道的,昨儿晚食,小蕊女使不知送给谁人享用?”
他这么一问,盛纮脸色变了。
王若弗似乎对这些反应极为迅速,眼睛噔就亮起来。
两人目光唰地聚焦小蕊身上,吓得她当即磕头伏地,道,“主君,大娘子明鉴,昨儿晚食,奴婢是送到表少爷院里的,被院里的钟妈妈接了去,后面奴婢就不知了啊。”
盛纮和王若弗一顿。
随即,王若弗神速般地反应过来,“钟妈妈?是前院的粗使婆子?我记得提哥儿院里伺候的不是绣雯和冯妈妈吗?”
猫腻!
必有猫腻!
王若弗内心欣喜,如今持管事对牌的是林小娘那贱人,外甥院里出了如此差错,少不了林小娘的过。
盛纮也知道,可这并非他所急。
他皱着眉,不耐地问向跪着的冯妈妈,“你不是也在表少爷院里服侍吗?”
比起家中其他女使、丫鬟婆子,冯妈妈是个老实的,不然当初他也不会安排给叶提。
“禀主君,表少爷病倒第二天,老奴便被换去前院,负责浆洗。”冯妈妈回道。
前院浆洗的小院是在侧院的后面,挨着一大块可以晾晒的空地,平日里少有人过去,一般负责浆洗的婆子也住在那小院,每日都是各个院的女使将要洗的衣物送去,再由浆洗院的人送回。
当然,前院负责浆洗的都是些后院下人的衣物,主人们的衣物非他们负责。
“什么?”
王若弗嘴里怀疑,心里快活上天。
这天大的惊喜!
盛纮只觉不敢相信,“那绣雯呢?”
早上叶提问两人,两人一个没回。
如今是盛纮问,她们敢再瞒?
短暂的迟疑,冯妈妈如实回道,“不敢瞒主君,绣雯如今在三哥儿院里服侍。”
这回答,真是平地惊雷!
“三哥儿?长枫?”王若弗眼睛瞪得老大,连问道。
冯妈妈低着脑袋,点了点头。
盛纮只觉得后脑勺一阵冲涨。
他满眼不可思议,又化作愤怒,“荒唐!”
病倒哥哥院里的女使被弟弟收在院里,只这一个,已够盛长枫跪宗祠的!
最关键的,他这一家之主,竟是不知!
难怪叶提之前提起那句话,正心,修身,后面就是齐家啊。
宽大的官袍袖子下,盛纮捏了捏拳头,一手拍在圆倚的扶手上,强压着气,道,“说清楚,各中细节给我说清楚!”
中堂里回荡着盛纮的声音,纵然烧着暖炉,跪着的三人仍觉一股寒流穿过脊骨。
三人甚是惶恐。
本来一直没出声的牛妈妈,抢先开口,“府里有人说,表少爷短命,不日便亡,所以院里的女使和婆子被换了,可那钟婆子去了表少爷院里,未照顾表少爷一点,反而吃拿不少,听说她家里的这几日新添了件上好的袍子哩。”
这牛妈妈是个有口音的。
可话,盛纮是听明白了,却也冷静下来。
王若弗更是听明白。
想了想,她眼里藏不住激动,看向冯妈妈,问道,“是哪个通知你们的?”
吃了刚才的亏,她这回想明白,要想治林噙霜的过,得先把罪名坐实、找全证据。
盛纮一听这话,一脑门的官司,不由地看向叶提。
这外甥,一大早可害苦了他。
叶提会意,未等冯妈妈回话,上前,朝王若弗拱手道,“舅母,更换奴仆这事,烦您稍后再问,不如等外甥将话说完?”
王若弗看了看叶提,又看看盛纮,虽有不愿,还是答应,“好,我实在气不过那些个恶奴欺你。”
她话里有话,恶奴不定指的谁呢。
叶提拜谢,又问向冯婆子,“冯妈妈,你再把早上看到我屋里的景象讲一讲。”
冯妈妈自是如实道来,盛纮气得直发抖。
简直骇人听闻!
“好了,你们去吧。”
冯妈妈说完,叶提便让三人离开,想着便宜舅母还有后话,也没让三人回去,叫她们在院门口候着。
如此,中堂上只剩叶提、盛纮和王若弗三人。
盛纮脑袋很大。
王若弗很开心。
叶提很平静。
安静了会儿,让盛纮和王若弗有个缓冲,叶提再一次跪下。
又来?
盛纮简直要跳脚。
“提儿,你这是做什么?快快,快起来。”他连连道。
王若弗也是不解。
此桩案子,外甥是受害者啊。
叶提不听,拱手,伏地,行跪拜大礼,挺直腰背,才道,“舅舅、舅母容禀,先前之事如何,此番之事如何,舅舅清楚,舅母也清楚。”
“外甥三年前蒙舅舅、舅母不嫌,收养在家里,如亲出相待,如此大恩,外甥难以为报,是以小心谨慎,寡言少语,处处注意,不与人争,生怕给舅舅、舅母丢脸、惹麻烦,如今却引出两件祸事,使得舅舅、舅母与家人生了嫌隙,外甥实无颜再留在家中。”
话落,他又行一跪拜大礼。
“提儿,这是何话?”
盛纮震惊起身,满眼骇然。
叶提是他亲生母家唯一的血脉啊。
明明是叶提受尽冤屈、欺辱,却为他着想,要出府。
这让他如何自处?
传出去,他还有何颜面?
王若弗瞪着眼,短暂的惊愕后,她以为叶提是表达不满,连道,“提儿,那些恶奴贱婢敢欺辱你,舅母定然狠狠责罚,找了人牙子,尽数发卖,切切勿提这出府之言!”
叶提眼眶微红,再行跪拜大礼,道,“舅舅、舅母之关怀恩情,外甥永世铭记,外甥走前,有一忠言相告,万望舅舅谨记。”
“恶奴欺主,是治家不严,舅舅官途坎坷,如今眼看着要入京做官,值此关要之时,切勿惩处那些恶奴,待舅舅入京,一切尘埃落定,再做打算,不然这些恶奴传出蜚语流言,怕舅舅入京要受影响。”
一番话,似真情流露,发自肺腑。
实则叶提这是以退为进,赚取在盛府的立身之本。
顺带的,给林小娘在便宜舅舅心里埋一根刺。
盛纮眼眶通红,心中羞愧难挨。
外甥一番打算,皆是为他考虑。
早早将左右屏退,是怕这话传到下人里。
他眼含热泪,望着叶提,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