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小洞如漏斗的中心,湖水尽数倒流其中,点滴不剩。
云缺与灵瑶都很惊讶。
这片碧水湖虽说不算很大,但也是座湖啊。
说干就干,又不是一杯酒。
大乌贼彻底消失,粉碎的残骸与湖底沙石融为一体。
大乌贼之前藏身的位置,就是湖中心的小洞。
海眼?
两人的心里泛起同样的猜测。
可是海眼通常应该往外涌水,不该往回吸才对。
湖心的小洞更像连接着无底深渊,而之前的大乌贼则像个塞子,堵住了湖水倒流。
云缺想到一种奇怪的猜测。
“会不会这片化境里原本全是湖水,经过多年沉淀大多消失,只剩下一座湖。”
这番猜测并非空穴来风。
风干的大乌贼,干枯的龟壳山,大鱼形态的元兽,加上神秘的白骨鱼刺,都在预示着这片世界曾经是水域,而非陆地。
“这里是不是湖我不知道,但能确定的是,刚才的大乌贼恐怕并非活物,它真正的境界或许远在高阶妖兽之上,碍于本体早已灭亡发挥不出真正的能力。”
灵瑶望着湖心的方向,声音有些沉重。
活物不会瞬间风干粉碎。
大乌贼消失的方式,更像一种年代悠久的干尸。
其实没有复生,而是从本就干瘪的死亡状态重新苏醒,来进行一场屠灭入侵者的战斗。
大乌贼类似于强横的守护者。
守护着湖底的神秘海眼。
“镇守于此的大妖么,难怪连鱼干儿都那么鲜。”云缺赞叹道。
“海族大多生命悠久,能力比陆地的妖族还要奇特,不过我觉得没有你这位世子神奇,区区筑基而已竟有不弱于金丹的战力,你是如何做到的呢。”灵瑶咄咄逼人的质问。
“每个人都有秘密,你不也是么,咱们互相保密。”云缺神秘兮兮的道。
“嘁,故弄玄虚。”灵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而后惊呼道:“你干嘛去!”
云缺已经跳进了干涸的湖底,兴致勃勃的朝着湖心的小洞走去。
“看看有没有宝贝。”
“不怕死啊你,这里既然有死去多年的大妖栖息,说明绝非善地。”
“那你还跟来。”
“我怕你独吞。”
两人说得轻松,实际十分谨慎。
安然无恙的走到湖心,神秘的小洞就在眼前。
端详着洞口,云缺若有所思。
这小洞的形状大与吴寿的那块元石一样。
元石类似个塞子,正好能将这个小洞堵起来。
莫非元石曾经用来封住湖底小洞,后来被吴寿取走,从而放出了那头死去多年的大乌贼?
吴寿当时极力推荐来碧水湖寻宝,云缺早猜到那家伙没安好心。
果不其然,二当家一身反骨,打算借刀杀人。
灵瑶道:“感知不到下面有什么,有种奇怪的力量阻挡着灵识,怎么办。”
云缺道:“还能怎么办,掏呗,小时候常掏鸟蛋。”
灵瑶道:“掏鸟窝的时候有很大几率掏出来的不是蛋,而是蛇。”
云缺道:“没办法,不担点风险怎么吃到蛋炒饭。”
灵瑶道:“你能活到这么大,简直是奇迹。”
云缺道:“我也这么觉得,你让开,我要开掏了。”
云缺用左眼对准小洞端详良久,撸起袖子,直接开掏。
灵识感知不到的深处,云缺的左眼能隐约看清几分。
洞里没有想象的那么深不见底。
其实很浅,里面连接着一处空间,犹如密室。
云缺的左眼看不清密室有多大,但他看到了一个卷轴,探进去的手对着那卷轴抓去。
此时云缺的模样十分好笑。
半边脸贴在湖底,半趴在地,整条手臂伸进地底。
云缺的模样看得灵瑶提心吊胆,生怕下一刻那只手被什么东西咬掉。
好不容易习惯了洞里的神秘空间,云缺终于触碰到目标,一下将其抓了出来。
这是一卷古老的卷轴,拿在手上沉甸甸凉丝丝。
将其展开,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副水墨丹青。
画的是个白衣男人,只有背影,正在踏山而行。
整副化作简单清雅,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副仙风缥缈的背影。
画里的人一脚踩在山顶,另一只脚踏向虚空,仿佛要登天而去,给人一种此人下一刻就要踏破天穹的恍惚之感。
尤其刻画男人背影的笔锋,如刀削斧劈般锐利,粗犷中又透着细腻,有一种特别的风采。
“画里的人,是要去哪?”灵瑶望着画卷,疑惑道。
“可能在赶路,走得急了些,连山都踩塌了。”云缺指了指图上角落里的潦草几笔。
其实那几笔看不出究竟画的是什么。
可以说成是一棵树,也能说成是一堆草,当然还能说成是一座山的废墟。
“一步一山,人过山崩,踏山行这要何等修为。”灵瑶充满震惊。
如果按照云缺的理解,角落里的潦草几笔当真是前一座山的废墟,那么画中人将拥有着一步塌碎一座山的能力!
移山填海,不外如此。
“他到底是谁呢。”云缺眯起右眼,呢喃道:“作画的人,又是谁”
这幅画所画的背影,带给云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画中人也许与自己有关。
如果这片化境空间当真是故乡,那么画中的男人,会不会是自己的家人?
心思敏锐的灵瑶察觉到云缺的异样。
她对画卷没有特别的感觉,但她知道如果一个人对一副从未见过的画卷如此痴迷,那其中必有关联,如心有灵犀,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在此刻,灵瑶感受到云缺身上几乎察觉不到的一种情感。
孤独。
她轻轻碰了碰云缺的手臂,轻语道:“一幅画而已,说不定画中人早已修为大成,飞升仙界。”
云缺的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容,道:“飞升?如果他真有那么强,就不会家破人亡了。”
灵瑶诧异道:“如何看得出画中人已经家破人亡?”
云缺直言道:“星壁化境成了如此残破模样,画中人若是此地主人,可不家破人亡么。”
灵瑶讶然道:“星壁的主人?无界城难道是有主之地”
云缺道:“无界城是什么地方。”
灵瑶道:“一处死亡之地,冒险者的乐园,据说是天上的星辰陨落形成,天祈学宫的十二块星壁,很有可能来自于无界城。”
云缺道:“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星壁的存在众说纷纭好像没有固定答案。”
灵瑶道:“听闻而已,我曾经住的地方有很多大人物,听到的修行界隐秘自然比旁人多些。”
云缺点点头,没有多问。
他有自己的秘密,灵瑶也有。
画卷对云缺很重要,他打算先收起来,以此为线索或许能追查到自己的身世。
不等卷起卷轴,画作突然粉碎,如燃烧般转眼粉化成一片尘埃,纷落于湖底。
手里只剩下空空的卷轴。
灵瑶惊奇道:“又是死物!这幅画怕是遭遇过强烈的气息波及,而且在地底很多年头,与之前的大乌贼类似,一旦出世遭遇空气,很快会自行焚灭。”
云缺有些丧气。
画卷粉碎无法复原,他只好将古玉材质的空卷轴收进纳戒。
“洞里可还有其他东西。”灵瑶问了句。
“好像没有了,我再看看”云缺说着还要再去掏一掏,目光忽地一闪。
他看到洞里出现一根白惨惨的东西,是一根白骨鱼刺。
凶险的气息从两人脚下汇聚。
灵瑶也感受到有巨大的危机在逼近。
“白骨大妖。”
云缺的左眼能清晰的分辨出,洞里的白骨鱼刺与元兽出没之处的那些骨刺一样。
尽管大小有所区别,却能大致断定来自同一个躯体。
骨刺居然能在两个不同区域的地底游荡。
是了!
云缺恍然大悟。
星壁既然是碎裂的化境,其内的空间也可能出现重叠,白骨大妖的躯体会出现在不同的区域也就不算意外了。
洞里的骨刺开始逐渐上升,即将破土而出。
云缺与骨刺交过手,深知其难缠,他心念一转,拿出一物。
正是那块元石。
随后快速以元石封堵住洞口。
这一招果然奏效。
洞里的骨刺感受不到外界的陌生气息,缓缓的沉了下去,直至消失不见。
感受到危险远离,灵瑶松了口气。
“帮个忙,待会儿我拿走石头,你用寒冰法术封住海眼。”云缺道。
灵瑶极不情愿的哼了一声。
等了好一阵,猜测骨刺已经远离,云缺快速收回元石。
一旁早已准备好的灵瑶立即施展法术,将海眼与周围尽数冰封。
湖底多出一层寒冰,亮晶晶,足有三尺厚。
两人急退至岸边。
湖底再无动静。
“白来一趟。”
云缺叹了口气,道:“不过还是多谢了,至少我捡个空卷轴,而你两手空空。”
这话听着很气人,可灵瑶并没有丝毫气恼,平静的道:“应该我道谢,若非你跳进湖里胡搅蛮缠,我恐怕要被大乌贼所伤。”
“你误会了,其实我就想下来占点便宜。”云缺说得十分诚恳,也不担心对方恼羞成怒。
灵瑶依旧没有任何发火的征兆。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是一种罕见的深沉。
“原来你已经习惯了。”
灵瑶忽然说出这句不着边际的话,她静静的盯着云缺,道:“习惯了掩盖你自己的真正意图,你始终活在面具之下,又不是戏子,何必把自己当做戏中人。”
云缺嘴角噙着年少不羁的笑容,但目光渐渐变得深邃起来。
知己难寻,但他并不想要。
因为知己会看破自己的伪装,那样一来只会引出更多的麻烦。
“人生如戏,难道你不是戏子。”云缺微笑着说道。
看不出他的笑容是洒脱还是苦涩。
灵瑶沉默了下来,久久无言。
两人就那么静静的站在没有丁点水花的湖畔,像两个正在出演对手戏的戏子。
却一时忘了台词。
良久,灵瑶展颜一笑,道:“你说得对,人生如戏,我们都是戏子,希望落幕的时候,还能活着。”
“比起我们,其他学子恐怕先要在化境里落幕了。”云缺道。
“你是说红翅蝉。”灵瑶侧耳听了听远处的蝉鸣,道:“红翅蝉怕寒,让整个化境十二区域尽数冰封才能将红翅蝉彻底灭绝。”
“你能做到?”云缺道。
灵瑶没回答,而是以白眼代替。
她有金丹修为不假,但在星壁化境里无法尽数施展。
对战大乌贼的时候要不是身处险境,灵瑶也不会冒险动用金丹之力。
星壁化境的空间始终不稳定,一旦出现强力的法术波动,红翅蝉还没死,化境很容易当先崩塌。
化境崩塌的后果可不是里面的学子能立刻而去,反而会被碎裂的空气切成碎片,瞬间陨落。
两人离开碧水湖区域。
“会死多少人。”
灵瑶走在林间,头顶落下的光线被树叶割裂得斑驳,映得她那张绝美的脸睱忽明忽暗。
“少说得有一半人死掉。”
云缺给出个还算乐观的猜测,道:“只是中阶妖兽躁动还好,学子们联手即可应对,威胁最大的是高阶妖兽。”
灵瑶微微垂着头,不知在想着什么,明亮的眼眸暗淡了几分。
她自然知道狂暴的高阶妖兽对筑基境的学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血腥的屠戮。
连金丹大修士都不愿撞上彻底狂暴的高阶妖兽,何况等阶更低的筑基学子。
“还有一天时间学子会才结束”
灵瑶的声音变得很轻,脸上的神情有些低落。
“人各有命。”云缺看得出对方的心思。
小小的红翅蝉,连他都没办法。
两人安静的走在林间,时而能看到尸骸,无一例外的只剩白骨。
即将走出林间的时候,路遇一群妖狼,正围在一起啃噬着什么,数量有十余头。
四周还有十几头妖狼尸体,可见不久前这里发生过惨烈的战斗。
灵瑶一声不吭的直接出手,祭出闪烁雷弧的匕首残片,很快将妖狼清除一空。
原地现出了两具尸体。
是两个女学子,年纪都不大。
年长的二十岁上下,年幼的只有十多岁的样子。
两具瘦小的身体被妖狼啃噬得不成样子,白骨森森,触目惊心。
让人动容的是,大的那副尸体即便半截身体成了白骨,依旧保持着一种守护的姿态,紧紧护在小尸体前面。
这应该是一对姐妹。
姐姐在遭遇危机的时候护住妹妹。
可惜的是,姐妹俩都没能逃过劫难,惨死于此。
看到尸体的那一刻,灵瑶如遭雷击。
整个人僵在尸体前。
一动不动。
“应该是御兽殿的学子,你认得?”
“在易宝街见过一次,她们是姐们。”
灵瑶缓缓俯身,在小尸体杂乱的头上取下一枚染满血迹的银簪子。
“这枚簪子为纯银打造,加入了一小块粗劣的五光石,总价值不过一块灵石,她姐姐却花费十块灵石才买下来,送给了妹妹。”
背对着云缺的女孩仿佛在讲述着一个普通寻常的故事,但她柔弱的肩膀却在微微发抖。
“知道我怎么卖出去的这枚簪子么,我告诉那姐姐,这枚银簪有神秘的效用,能在最危险的时候庇护你的亲人,于是她毫不犹豫的买了去。”
苍白的手儿紧紧的捏着银簪,灵瑶转过头。
脸睱上,一滴清泪无声滑落。
“那是我这辈子,说过最后悔的一次谎言。”
嘀嗒。
泪珠落在地面,压弯了一颗小草。
落在云缺眼里的,是一副凄美的画面。
少女,银簪,血迹,残骸。
还有悔恨与谎言。
云缺默默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没有安慰,也没有责备,而是轻声的说了一声。
“你出戏了。”
身为戏子,落幕之前只能扮演着戏子的角色。
入戏,是本份。
出戏,是大忌。
灵瑶凄然一笑,站起身,将额头埋进云缺的肩膀。
“借用一下,片刻就好。”
“一次一块灵石。”
啪一声。
灵瑶抬手拍在云缺的心口,手里捏着的灵石砸得云缺生疼。
“天灾人祸,你也没能力阻止,何必自责。”云缺龇牙咧嘴的抬起纳戒,把灵石收好。
“不,其实我能阻止。”
灵瑶从云缺的肩上抬起头,道:“记住这张脸,或许很久也看不到了。”
云缺在诧异中被人家推开。
灵瑶恢复了常态,依旧灵动,只是整个人显得凝重很多。
“金丹境界的法术波及不到整个化境,如若施展,红翅蝉冻死之前,化境更可能提前崩塌。”云缺皱眉提醒道。
“不是法术。”灵瑶伸出手,翘起一根小拇指,道:“每个人都有秘密,记得替我保密。”
云缺看不懂对方的目的,只好也伸出手。
两根小指第二次拉在一起。
拉钩。
约定已成。
一丝丝寒意顺着云缺的手指传来。
灵瑶的手变得越来越凉,不似活人。
她松开手,舒展双臂,仿佛要拥抱天地。
“神通,流风回雪。”
随着灵瑶坚定的低语,空气中的温度直转急下,灰蒙蒙的天空竟飘落白雪。
落雪的范围从两人所在的林间开始快速蔓延,直至覆盖了御兽殿化境。
紧接着一个个化境区域相继出现落雪,伴随着寒风,直至十二殿化境空间尽数被大雪所笼罩!
并没有法术施展的灵力波动。
风雪中所蕴含的,是纯粹的天地之力。
寒冷不足以冻毙活人,却能将树上与泥土中的红翅蝉尽数冻成冰雕。
蝉鸣渐尽,归于无声。
十二殿化境成为了风雪的世界。
狂躁的妖兽逐渐恢复清明,不再到处寻找活物厮杀,相继返回自己的领地。
学子会的伤亡,在风雪来临的同时戛然而止。
然而阻止了劫难的代价,却令人触目惊心。
施展出神通的灵瑶,那张绝美的脸庞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一条条皱纹爬上眼角。
精灵古怪的少女灵瑶,即将成为老迈的灵婆。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施展易容的手段,而是切切实实的寿元流逝。
在衰老的程度尚未达到难以见人之前,灵瑶最后看了云缺一眼,转身消失在风雪中。
天地间,只剩下茫茫一片。
仙路漫漫,何人与共。
路尽处,红颜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