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郁惟摄只是看着她,千亦扁扁嘴:
“想来皇上是觉得我资质平庸,倒适合做一个富贵闲人……”
“你不算笨。”他轻声地说。
欸?丞相大人这不是在夸她吧。
其实如她这般涉世浅,无谋略根基,弱小无助又可怜还容易被人加害的小白兔,若不是凭着一点运气和每经劫难就会在她身边襄助的人,哪里撑得到今天呢?
这些,她心中岂会不明。
“那个,很早就想说……”千亦聚起目光,注视郁惟摄,她情态真挚又有一丝无措,一字一字道:
“谢谢你。”
午间的暑气蒸得她脸颊微红,像含苞粲然的莲蕾,小心地向他道谢。四合风静,柳摇茵茵,郁惟摄竟觉心中一动。
“郁丞相、宁大人。”
这时,自前方议政殿走来一人,千亦循声看去,是常侍皇帝身侧的那位年轻公公。
“两位大人,圣上今日不在宫中。”俞公公垂拱道,“不过圣上有口谕留下。”
“臣听旨。”他二人即行礼道。
“近日一切事宜,请丞相大人遵礼法量度处之。”
“臣领旨。”
“郁丞相,在下还有公务,失陪了。”
俞公公离去,千亦却隐约见郁惟摄清消的眉头肃了起来。
*
假若议政殿前那日只是端倪,千亦并没有在意,可往后几日,皇上的行迹却越来越不寻常。
慕楚乐每来宁府,说起近来的朝会,也是面露忧色。
“皇上今日又未早朝听事,恐再这么下去,我大盈要变成十日一朝、朔望一朝了。”
午后的解带斋只有他们两人,阳光走过一夏终于轻了些分量,疏朗斜斜地牵绊在千亦指尖。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案上的古琴,道:“朝中之事自由郁丞相定夺,你有什么可担心呢?”
“话不是这么说。”楚乐刚端起的茶盏又放下来,自从进门后,他这样的动作已经反反复复好几次了,茶倒是一口没喝。“国不可一日无君,国家大事岂堪由旁人代劳!这样轻重不分,将朝务置于不顾,实非圣君所为。”
“好了好了,”千亦受不了他一连串老夫子式的啰嗦,“圣上许是有自己的考虑,何况……皇上不在,慕大人就不能稍稍放松一下,听我弹首曲子么?”
楚乐终于转移了注意,“你会弹琴?好像之前没听你提过呢。”
“在幽州的时候跟文老夫人学了一些,近来也有时向皇后娘娘请教。”
她们正聊着,忽有宁府侍从来报。
“少爷,慕大人,皇上召你们进宫议事。”
平日议事不比早朝兴师动众,赫连元决只是召集他们二三十人在兰薰阁,商议有关幽州官员的升迁黜免等事宜。
一直到傍晚结束,离宫时,楚乐顺道邀千亦去家里吃晚饭。
晚饭后天已擦黑,楚乐送千亦回家,盈都的街道车马融融,千亦看了眼旁边心不在焉的人,“你今天好像话很少,从下午在宫中就是这样。”
楚乐扯开唇角,并无笑意,“我只是在想,皇上如今连议政都只能在午后了么?”
就在这会儿,千亦见一个入目生威的身影,走进了街角一户店阁中,她连忙看向楚乐,楚乐也同她看见的一样。
是皇上。
他们不由跟到门前,见店阁上挂着一块匾额,绮筵阁。
二人对望一眼,准备进去,一个持剑的人横在了面前。
“两位大人不得入内。”
他是皇上的护卫?千亦乍见之下眼生得很,瞧楚乐的样子应该也不认识他。
“让他们进来。”
店阁内这时传来赫连元决的声音,千亦和楚乐便踏进去,里面没有客人,上下两层的店面不算富丽堂皇,却有着熠熠风雅,只是到处竟垂落着缥缈的紫黛银纱。
这颜色让千亦有种奇怪的感觉。
皇上正站在楼上,郁惟摄也在他身边,千亦和楚乐踏着木质楼阶走上去,向下看一楼大厅的中央是一方盛开的巨大花型舞台,有桌椅四面围坐。他们所在的是二楼看台,居高临下,视野更加广阔。
“皇上,您……”
楚乐刚开口,赫连元决手臂轻抬将他阻断,紧接,有空灵幽幽的笛声传来,数个身着紫黑色轻衣的女子从各处聚拢到舞台中央,她们来时顺带熄灭了店阁内的大半烛火,只余悬在空中的几点,看上去像是被夜风席卷过的厅堂。
待她们围聚成圈,便有一位女子从天而降,当她点在圆圈中心的一刹,先前周围的女子纷纷四散而去,消隐于暗处,独留中央她一人在魅夜中起舞。
美人舞如莲花旋,回裾转袖若飞雪。
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
千亦欣赏过的古代歌舞不算少,可从未见过一种舞步如此翥凤翔鸾、流舞翩迁。如春风起筵上,若幽香入画堂。
“各位看得懂么?”赫连元决突然发问,“宁爱卿——”
被皇上艾特到,千亦马上支棱起耳朵,“是。”
“你给这舞取个名字。”
千亦稍一思忖,“‘破夜’。”
赫连元决颔首,“应是‘惊鸿破夜’。”
他话音落下,窗外月光照清了那蹁跹女子的脸。她纤美幽柔如同起舞的纱绫,面容由月霜敷上细瓷一般的白,上勾的眉眼娇媚、妖娆,有难以言说的神秘。
千亦他们忽地倒吸一口气!
即便此前也只是雾里看花般的几面,可那眉目的魅灎却再无旁人,她分明就是曾数度出现在幽州,传闻中捉走新婚女子,吸血摄魂残忍至极的妖女!
舞曲终了,那女子也退匿而去,慕楚乐发颤的手掌已在衣袖下攥出了冷汗。
“皇上,微臣愚钝……”他几近隐忍地道。
赫连元决却显出十分的云淡风轻,他甚至带着徐徐笑意,“夜姑娘几位先前见过了。自此,有关于她的事,你们不必再劳费心力。但是惟摄,朕要你确保绮筵阁上下内外永续的安宁周全。”
郁惟摄沉了沉声,“是。”
楚乐面上有极端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令他发音都显得艰难,“皇上何以……竟会接近这个来历不明的妖女?”
“有关先前的传言,”赫连元决从容道,“朕已查清,俱是抟空捕影,爱卿不必介怀于心。”
楚乐脸色已经十分难看,“既如此,臣无话可说。可、可这就是圣上如今终日不朝,午后议政的原因?”
赫连元决不加别视的目光忽然直指过来,那目中仍是平若,可任谁也不该再去试探他平若目光下隐隐的凛动。
楚乐却没打算住口,“当真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言罢竟不行君臣之礼,拂袖离去。
千亦心中暗叫不好,慌忙拜道:“皇上息怒,慕大人绝非有意冒犯。”
赫连元决唇锋抿着不置喜怒,千亦急道了一声告退,便追楚乐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