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四章、形胜之国(1 / 1)赤军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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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徐光、程遐二人,张宾也就稍稍种下点儿刺而已,随即便举起碗来敬酒,主动揭过了这一篇,然后又再提起新的话题:“听说裴郎与明公约定三事,说降石不降汉,可有此事么?”

裴该点一点头,回答道:“确有其事。”

张宾笑问:“明公为汉廷大将,受天子器重,倚为干城,石和刘,究竟有什么分别么?何来降石不降汉之说呢?”

裴该略一思索,就举例反问道:“坐拥十万大军,出征不禀明目的地,凯旋也不交卸兵权,又怎么能说石就是汉呢?想当年曹操自称汉臣,袁绍也是汉臣,官渡对峙经年刘备汉之宗亲,孙权也不敢自外于汉,却擒杀关羽,献首许昌与今日之势,何其相似乃耳?”

张宾的笑容略略收敛了一些,压低声音问道:“裴郎以为,今日之势,可能会出一个曹操?”

裴该一撇嘴:“袁绍、刘备、孙权也不少啊。”

张宾的笑容变得有点儿冷:“裴郎是希望汉国君臣相斗,晋室便有机会恢复河山了吧?”

裴该略略眯眼,紧盯着张宾的双瞳那两道目光虽然可怕,但若一味逃避,只能被对方看轻喽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希望春日无尽,严冬不至,但天时是不会因为我的期待而改变的时局亦如此。能够改天换地的,不会是我一介书生。”

张宾将身体朝后微仰,笑容重又和煦起来:“我相信人定胜天,只要有改天换地的志向,假以时日,时局自然会因之而转变。”说完这句话,他突然间毫无征兆地双眉一轩,怒视裴该,疾言厉色地喝问道:“裴郎归附明公,是暂时栖身,还想找机会逃跑吧?!”

裴该继续凝视着张宾,毫无惧色地回答道:“诚如尊言。”竟然直接承认了!

此举大出张宾意料之外,他倒不禁愣了一下,想不好接下去该说些什么。裴该暗中舒了一口气若不作惊人之语,我就始终只能被你牵着鼻子走,这回好了,先手被我抢着啦。但他并没有乘胜追击,只是稳坐钓鱼台,缓缓地端起碗来喝酒。

张宾愣了也不过几息而已,便再继续喝问:“裴郎这么做,不是在欺骗明公么?”

裴该摇摇头:“我为救姑母而降,已经对石将军说得很清楚了,怎能说是欺骗呢?”

“但并没有明言还想逃跑!”

“君择其臣,臣亦择其君,合则留,不合则去,有什么奇怪的吗?”裴该从酒碗上方透出目光来,盯着张宾的表情,唇边露出些微笑意,“假若说,张先生您一时看错,最终发现所仕非主,难道还会继续竭尽忠悃,而不会逃跑么?”

张宾歪过头来,假意想了一想,趁机把表情和缓了下来:“如此说来,裴郎是仍然不了解和相信明公了。”

裴该开始反击:“石将军有何好处,正要向张先生请教。张先生中国士人,想必是读过圣贤之书的,左氏明尊王攘夷之义,孔子也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究竟是为了什么,张先生竟然弃父母之邦、祖宗坟墓,礼仪之大、服章之美,而偏要去追从一个胡人呢?!”

张宾毫无心理准备,被他这么一喝问,竟然一时有些张口结舌。好在他终究是当世少有的智谋之士,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反驳道:“孔子也说过: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胡与夏,都是人啊,本质上并无不同,关键是否接受圣人之教,中华服章。如今司马氏倒行逆施,残躏黎民,所作所为,休说夷狄了,简直等同于禽兽,正所谓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我等岂能再奉之为主呢?明公则不同,虽然不文,却有廓清天下之志,也有扫荡宇内之才,我等正应使其中国之,方不负圣人之教和满腔抱负!”

虽然一大套话,貌似逻辑自恰,但气势上无形中却比方才要衰弱得多了,就仿佛裴该一矛刺过来,他没有还击之力,只好暂且以盾遮挡而已。

裴该的笑容渐趋得意:“如此说来,张先生是想做叔孙通,引导石将军为刘季了?”

张宾急忙摆手:“岂敢自比叔孙?而汉天子见在,石将军如何能为刘季?”

“然比石将军为哪位古人?哦,石将军战功彪炳,攻无不取,应该是淮阴侯了要么黥布、彭越?”言下之意,那几位都不得好死啊!

张宾只好见招拆招,回答说:“愿使明公为绛侯也。”绛侯就是周勃,乃是出将入相的典范他本身就是著名的猛将,后来又入朝做了汉相用来比拟石勒可能的未来,倒是非常合衬。

可是裴该又把话给绕回去了:“绛侯何曾独领大军,长久游离于本营之外?”

张宾多少有点儿尴尬,感觉一着错失,竟然被对方牵着鼻子大兜圈子。要知道这年月普通士人之间逞才辩论,光讲大道理而不涉及实际事务的,机会并不是太多高品士人便不同了,如王衍之辈惯于清谈,越是云山雾罩不着调,越显得高深莫测、学识渊博,但张宾根本就不是那路人裴该上一世可是经常在互联上跟人打笔仗的,取胜的诀窍就是掌控辩论节奏,以虚打实,连续拋出未必跟主题真有联系的反问,争取把对方给彻底绕晕喽

换言之,讲论实务裴该肯定不是张宾的对手,可是说起谈虚和诡辩来,若是不考虑身份高低,能够平等交流,他都未必会在王衍面前败阵,起码可以腆着脸自我宣布胜利这七成是靠的后世经验,三成属于这具新身体的家学渊源,因为裴頠本人绍继“正始之音”,就是谈玄的高手,答辩参数那也是点满了的。

张宾只好继续喝酒,借机会岔开话头,拉回到正道儿上去他终究比裴该年长,又以大辈儿自居,占着可以随时转换话题的便宜“若我等真能导明公为中国人,裴郎可愿诚心辅佐,以成不世之业?”

裴该也不摇头,却连说了三个“难”字“难,难,难。我看石将军专心灭晋,南北游走,仍如胡人牧马一般,哪里象个中国人?又如何成就大业?刘季有巴蜀、关中为其根基,光武先收河北,曹操地跨兖豫,古来游荡不定之军或可催敌于一时,却断无兴国立业之能。”

张宾辩解说:“只为洛阳未下,晋祚未灭,暴政不息,无奈只得游走而已。晋兵分散各州郡,若不逐一摧破,又如何合围洛阳?只待灭晋之后,便可据地便可守土安民,恢复太平。”随即将身体略略前倾,问道:“据裴郎看来,何处可为明公的根基所在?”

石勒确实一直在找一处合适的根据地。他初起兵是跟随汲桑依附赵、魏间的公师藩,后来战败逃回老家上党,才投靠了刘元海。可是上党距离汉都平阳实在太近了,那地方根本发展不起来,所以才趁着受命伐晋的机会,纵横河南地区,寻找新的落脚点。他也曾一度南下,谋据江汉,但是失败了张宾当时就极言不可,你带着的都是北方人,怎么可能在南方混出什么结果来?

因此当初裴该说他如同没头苍蝇一般到处乱蹿,势难长久“似此无根据、无后方,一旦遭受挫败,恐怕会一溃千里,再难复合啊”石勒才会那么在意,赶紧取出地图来请裴该指点“形胜之地”,差点儿让裴该一如意砸脑袋上。张宾当然也曾经多次劝说石勒寻找一个合适的稳固的后方根据地,可以保证户口、兵源和粮秣,以防被别人比方说刘曜、王弥,甚至于汉主刘聪给卡住脖子,只是暂且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罢了。

有些地区在当地环境上就不符合建基的条件比方说江汉平原有些地区符合是符合了,但周边势力太过复杂,还没有合适的楔入时机。

所以裴该突然间提到这个问题,张宾当即感起兴趣来了,虽然他不认为裴该一小年轻能够说出什么道道儿来,但这个问题他熟啊,考虑了很多遍了,应该可以抢回谈话的主导权来。于是故意诚恳地询问裴该:“据裴郎看来,何处可为明公的根基?”

裴该心说这你真是问着了话说我要在这事儿上没有丝毫主见,能主动把话头给扯过来吗?当下淡淡一笑道:“方才提到过刘季、光武和曹操。刘季建基西陲,但如今晋室仍然占有长安,李氏李雄又据巴蜀,难以遽灭,况且不破洛阳,终究西道不通。曹操虽然以此许昌为都,奉天子以讨不臣”说着话伸手朝地上一指“然终受袁氏之逼,待灭袁后,即据邺城为其根据可见此二处或不能遽得,或不能久守。光武自河北起家,成就王业,此与曹操略同,在我看来,最为稳妥。故此邯郸、襄国,赵之旧都也,依山凭险,是真正形胜之国,可择此二邑而都之。”

张宾听了此言,大感惊异,不禁对裴该刮目相看这小伙子竟然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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