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喜来匆匆赶回十七中，迎接市局来的宣传干事魏建，可是左等右等一直不见人，给市局打电话才知道，魏建还没有出门。

魏建是市教育局数四数五的笔杆子，经常在乾阳晚报上发表一些豆腐块文章，比如《独生子女教育要注意的三件事》，又比如《小学生一天吃几个鸡蛋最好》。

他最得意的作品是微型小说《不敢狗同》，用辛辣的讽刺笔法，描写了一个不学无术只有漂亮脸蛋的浅薄姑娘，在联谊会上把“苟同”听成狗同，错失一段美好姻缘的故事，故事里的男主角年轻有为，前途远大，深刻渊博有内涵，人物原型就是魏建自己。

每到年底，魏建都很忙，各种总结报告和材料压得喘不过气，每一份都要绞尽脑汁的写出亮点——堂堂市教育局，是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拿出的每一份文字材料，都要经得起其他兄弟单位最挑剔的目光。

事有轻重缓急，赵书记让他去十七中的时候，他正在给侯局长改一份发言稿，明天上午开会就要用，已经改到第三版，又被侯局长打了回来，魏建被训得满头包，哪还顾得上去采访一个复读生的事迹。

按照领导的指示，第四版渐渐成型，正在文思泉涌的时候，鲍喜来突然闯进办公室，上烟点火的一套穷客气，打断了他的思路。

“魏老师，今天下午还能去十七中吗？”鲍喜来对市先进看得很重，有面子有里子，最直接的好处就是多发几百块钱的奖金，全校教职工每人能分好几块钱。

“能不能去，得领导说了算，只要侯局长过了我的稿子，我立刻归你指挥，保证指哪打哪，哈哈。”魏建很不耐烦，虽然努力掩饰，但是掩饰的并不好。

“那你抓紧时间赶稿子，我等着。”鲍喜来恍然未觉，乖巧坐在旁边。

他只是一个普通中学的校长，在区教育局还能和领导扯扯淡，到了市局，是个小年轻都得当领导捧着。

这时一个同事走过来，借给魏建一串车钥匙，但是告诉他自行车没气了，鲍喜来立刻抢过钥匙，找到打气筒跑去帮忙打气。

吭哧吭哧吭哧，冬日的下午，鲍喜来像一台动力强劲的打桩机，夹着打气筒做活塞运动。

……

“很好，曲军同学对墨西哥的历史很了解嘛。”

沈荣好久没有这么痛快淋漓的聊过专业知识了。

话题太高端，韩远征这个层次的副教授都接不上话，只有曲军能够和他无障碍交流，从拉美历史谈到印第安文化，从古巴导弹危机谈到拉美文学爆炸，从阿根廷白人谈到巴西日裔移民，从克里奥尔人的演变谈到美国拉丁裔……

（注，克里奥尔人一般指的是拉美地区的纯种白人后裔，也就是土生白人。）

谈到这个程度，沈荣最初的疑虑基本已经打消，曲军虽然年轻的不像话，但是学外语最吃天赋，语言学领域也从来不缺天才，民国时期的赵元任精通7门外语，33种方言，你又找谁说理去？

此刻谈兴正浓，沈荣转头看到何科长几个人大眼瞪小眼的，笑着说道：“考你们一个小常识，你们知道拉美国家最崇拜的历史人物是谁吗？”

“玻利瓦尔？”韩远征不愧是文科副教授，立刻说出拉美独立运动先驱者的名字。

“玻利瓦尔在南美洲北部的威望很高，但是只限于大哥伦比亚地区，出了大哥伦比亚，其他拉美国家各有各家的独立领袖。”沈荣笑得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用手一指曲军：“曲军肯定知道答案，你给几位老师上一课。”

（注：玻利瓦尔建立的大哥伦比亚共和国，大致包括现代的哥伦比亚、委内瑞拉、厄瓜多尔和巴拿马。）

“是拿破仑吧。”曲军解释道：“拿破仑打遍欧洲无敌手，占领西班牙全境，拉美各国趁机独立，所以普遍对拿破仑有好感，觉得他最厉害。”

奇怪的知识又增加了。

仔细一琢磨，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大家啧啧赞叹不已，沈荣又问曲军，《太阳石》的译作准备向哪家杂志投稿。

曲军犹豫报出两家全国性杂志的名字，后来干脆一摊手，老实承认不知道向哪投稿更合适。

“《寰宇文学》和《诗作》我都可以帮你推荐，但是他们的审稿环节比较复杂，条条框框的要求比较多，肯定会让你反复修改，如果你想尽快发表，我推荐咱们本省的《译海泛舟》。”

《译海泛舟》是省级刊物，影响力局限在北方几省，和知名的全国性杂志相比差了一个档次，沈荣作为《译海泛舟》的编委，遇到高质量的稿件首先要推荐自家的杂志。

“我听沈教授的，稿费给够就行。”曲军无所谓，《太阳石》现在还没有诺奖光环，不是那么重要，如果被编辑要求改稿，那才真的坐蜡。

“稿费少不了你的，按最高档结算。”沈荣没想到曲军答应得这么痛快，对他的印象更好——这孩子是真性情，真洒脱，真好忽悠。

曲军点头致谢，又说道：“我还有一部西语翻译作品，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想请沈教授帮忙推荐到《寰宇文学》或者《译海泛舟》。”

咳咳咳咳！

正在喝茶的韩远征一下子呛着了，咳嗽的脸红脖子粗。

旁边的何科长目瞪狗呆。

邵文秀听说曲军还有一部翻译作品，多少有点小震惊，但是看到大家的反应如此激烈，很奇怪的小声问蒋国秀：“《百年孤独》很有名吗？我都没听说过。”

“今年刚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长篇小说。”蒋国秀脸色潮红，无视邵文秀的极度震惊，喃喃自语道：“我总算明白了，曲军为什么复读三年考不上大学，原来精力都花在这上面了。”

……

下午最后一节课，鲍喜来终于带着魏建来到十七中。

侯局长的发言稿终于过关，魏建心情大好，在路上主动询问曲军的事迹，听说曲军翻译了一部十五万的RB儿童小说，立刻送上一串彩虹屁，拍胸脯会用十二分的努力写好事迹材料，帮十七中拿到市先进。

漂亮话不要钱，心里却有点酸溜溜的。

单位里经常有人叫他作家，他也立志要当一个有名的大作家，可是迄今为止，发表的豆腐块都没有超过一千字以上，现在一个复读生随随便便就发表了十五万字的长篇小说，儿童读物果然都是哄小孩的，门槛太低。

鲍喜来陪着魏建，坐在校长办公室等着，随便拎了一个狗腿子去找曲军，时间不长，狗腿子回来报告，曲军被邵文秀叫去数学教研室，一直没回教室，另外蒋国秀也找过他。

“那就过去看看，数学教研室就在楼下。”

鲍喜来虽然是校长，也要让邵文秀三分，不好大咧咧的再让狗腿子去叫人，而是赔笑带着魏建来到数学教研室。

没想到却扑了个空。

数学教研室里，只有邵文秀一个人。

“曲军去哪儿了？”

“回家了，沈教授要看书稿，和蒋老师他们一起去曲军家。”

怎么又出来一个沈教授？

邵文秀解释道：“沈教授是外语学院的，六十来岁个不高……”

一直板着脸的魏建猛然抬起头，眼中满是惊讶。

二十分钟后，王千钧和金云亮在前，鲍喜来和魏建在后，四辆自行车冲出十七中，脚蹬踩得飞快。

“鲍校长你算找对人了，除了我们俩，再没人知道曲军家住在哪里。”金云亮见谁都是自来熟，对魏建问道：“这位老师，你找曲军干嘛？这么急的。”

魏建心急火燎，不想和他废话：“快点吧，国棉二厂挺远的，不知道能不能赶上沈教授。”

鲍喜来已经傻笑了半个小时，橘子皮一样的脸蛋都笑抽抽了，金云亮的问题正好挠到他的痒处，忍不住嘚瑟道：“曲军翻译了一篇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西班牙小说，魏老师要去采访他。”

金云亮意外的很淡定：“知道，这个事儿听曲军说过。”

魏建连忙问道：“那后来呢？后来怎么办了？”

“还能怎么办？凉拌！吹牛批谁不会呀。”

王千钧和金云亮一起放肆的哈哈大笑，又对鲍喜来闷声闷气的说道：“鲍校长，不管你们找曲军干嘛，可以不告诉我们，但是不要逗我们玩，好吗？”

鲍喜来皱眉蹬车：“你们怎么不信呢？我说的都是真的。”

金云亮点头蹬车：“我也当真的听，对了，曲军说他翻译的是一首诗，怎么变成小说了？”

魏建一只手比划，一只手扶把蹬车：“有一首诗，还有一本小说，不，有两本小说。”

王千钧撇嘴蹬车，不想再说话。

西班牙语有多难学，王千钧最有发言权，也实实在在的下过两天功夫，曲军那个货虽然借过西班牙语的书，但是从来没见他看过，说他会翻译西班牙小说，打死也不相信。

车轮飞转，穿街走巷，来到国棉二厂家属院，一行人在单元楼下面停好车子，正要迈步上楼，魏建突然拉住鲍喜来，上烟点火嘀嘀咕咕。

“鲍校长，今天多有怠慢，我给您赔礼道歉鞠躬了。说实话，我事先真没想到十七中会飞出金凤凰，现在市先进省先进都不重要了，这个事儿可以树典型的，只要沈教授坚决支持曲军，他的《百年孤独》肯定能发表，发表后肯定轰动全国，我现在就求您一件事，暂时保密24个小时，等我连夜赶出一篇事迹材料，再向领导汇报……”

鲍喜来像不认识魏建一样，上下打量着他——这个小同志，很敏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