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机械学院,学生宿舍区。
“小霞,你就坐在这里看书,别乱跑也别东张西望,我们如果被逮住了,你就自己出去到公交站等着……”孙迎春反复嘱咐孙迎霞。
“迎春哥你们去吧,我当我是地下党,不会暴露的。”孙迎霞坐在树下的长椅上,捧着一本看不懂的英语书,装作认真看书的样子。
孙迎春满意的点点头,机警的目光左右一扫,然后对张学工使个眼色,两人一起走向附近的男生宿舍楼,跟着一群学生混了进去。
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楼洞里,孙迎霞收回目光,继续装模作样的看书,她的肩膀上背着一个硕大的书包,里面鼓鼓囊囊装满了小广告。
不时有学生从附近经过,对孙迎霞视若不见,都以为她是这个学校的学生,虽然长得黑一点,穿得土一点,书包上的补丁怪一点,但是农村来的一年级女生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等了大概半个小时,孙迎春和张学工出来了。
孙迎霞掏出两叠小广告放在长椅上,继续专心看书。
孙迎春和张学工走过来拿起小广告,转身又去了另一栋宿舍楼,全程和孙迎霞没有说话,就像地下党接头一样谨慎。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们在交大被抓住过一次,不但在保卫科罚站一下午,还被没收了一千多张小广告,从印刷厂买来要五六毛钱呢!
现在都是人货分离,隐蔽性更高,万一被抓损失更小。
相比之下,贴海报反倒比较安全,在食堂门口贴广告的人太多,根本没人管。
孙迎霞捧着英语书,从天光大亮看到天色漆黑,省机院的小广告终于发完了,三个人汇合后,大摇大摆的走出校门。
坐公交车先回到十七中附近,进微电机厂家属院,开大门进二层大仓库,从门后挂着的干粮袋里拿出水壶和馒头,三个人一边吃饭,一边商量明天的工作。
孙迎霞和张学工都是瓦窑沟大队的社员,另外还有一个新身份,思达商业合作社刚录用的新员工。
入职这几天的工作和想象中大不一样,没有采购进货,也没有卖货销售,更没有员工培训,思达商业合作社的名字时髦又洋气,却连一件商品都没有,每天从早到晚的跑到各个大专院校发小广告。
办公室倒是超大,3500平米一间,楼上一间,楼下一间。
思达招收新员工的时候,瓦窑沟大队的年轻人都抢着来,张学工、孙迎霞和孙迎春比较熟悉,打败众多竞争者才得到这份工作,张学工的理想是当个采购员,孙迎霞的理想是当个售货员,但是思达商业除了一间破仓库什么都没有,每天就让他们发小广告,怎么看都像个草台班子。
“迎春哥,咱们单位到底是做什么的?”
孙迎霞是孙迎春的三服堂妹,年纪虽小,却是个能吃苦的女孩子,孙迎春举贤不避亲,把她招进了思达商业合作社。
“干了好几天还不明白?咱们单位是放电影的,那些海报广告上的电影都是咱们放的。”
孙迎春很自豪,孙迎霞和张学工却不懂他为什么自豪。
“放电影要这么大的房子做什么?”张学工举目四望,仓库里空空荡荡,灰尘满地,除了丢弃的破烂垃圾再没有值钱的家当,临街的窗户玻璃几乎全是烂的,窗户下面一大滩墨绿色的水渍,已经生了青苔。
“我也不知道,这个房子是曲经理租的。”提起这间大仓库,孙迎春也有点心虚打鼓,听说租金很贵的,感觉就像白扔钱。
“曲经理在哪里上班?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张学工听孙迎春说过,思达商业合作社还有三位领导,曲经理、金经理和王经理,曲经理是一把手。
“曲经理不上班,他是十七中的复读生。”
“啊?!”
孙迎霞和张学工面面相觑,理解不能。
经理现在还没有烂大街,是一个尊贵的称呼,怎么会和复读生连在一起……
“欢迎你们加入思达商业!”
星期六中午一点,省纺机电影院门口,曲军和孙迎霞、张学工热情握手,动作流畅自然,充满亲和力和上位感。
这么正式吗?
好吧。
金云亮和王千钧有样学样,依次和孙迎霞、张学工握手,动作僵硬,表情严肃,自觉像接见外宾,其实却像追悼会慰问家属。
“思达商业刚刚创立,条件很艰苦,你们的工资等到月底再发……但是这几天你们表现不错,每人先发十块钱的奖金。”曲军坚信物质条件是基础,舍得发钱的老板才是好老板,天天讲情怀的老板都是耍流氓。
孙迎霞和张学工本来以为要白干一个月,听说还有十块钱奖金,喜出望外的非常激动,孙迎霞犹豫客气道:“我没干几天,也对单位没有贡献,不要奖金……”
八十年代太淳朴了!
曲军心中暗暗感慨,换成后世开连锁网吧的时候,如果有孙迎霞这种老板发钱还要瞎客气的员工,情商太低,肯定开掉。
“拿着吧,你们每天跑这么远来上班,手里没钱怎么能行,交通费和餐补都在里面,再说你们贡献很大的,今天肯定满座!”
售票处的前面,排队买票的队伍一眼看不到头,这场电影放下来,又有两百多块的利润入账。
能够考上交大的学生,家庭条件一般来说都比较好,最起码衣食不愁,从小能够接受良好的教育,偏远农村除了极个别的天才,很难考进这种全国知名的重点大学,所以交大的大学生更有钱,两毛钱一张的电影票根本不算事儿。
今天放的片子还是《罗马假日》和《精神病患者》,都是自带流量的经典名作,电影开场之前一个小时,已经卖了一多半的票,还有好几百人在排队。
“我们先走了,下午还有课,票款你先带回微电机厂仓库,小心别丢了,再给他们两个把公交车票报一下。”
大局已定,曲军和金云亮赶回十七中上课,王千钧上不上课无所谓,留在省纺机电影院帮孙迎春站台。
按照曲军的预想,放电影的业务将来都要甩给孙迎春,如果培养出可靠的员工,还要进一步放权,感觉孙迎霞是个好苗子,张学工还有点看不准。
晚上七点,孙迎春一行人回到大仓库。
王千钧交代一声,背着装票款的书包先走了,孙迎春取出干粮水壶准备吃饭,回头却不见孙迎霞和张学工,楼上楼下找了一圈,已经有点着急了,孙迎霞和张学工从外面推门进来,手里拎着拖把扫帚。
“干完活儿再吃饭。”
他们两人去厕所涮拖把,吭哧吭哧的拖地,孙迎春扫地清垃圾,热火朝天的干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收拾出来一块干净地方,用几个木板箱叠成桌子,加上两把瘸腿椅子,布置了一个简陋的办公区。
“拖把扫帚是借的,这里太脏,不敢用坏了。”孙迎霞遗憾的摇摇头,没有趁手的工具,干活不过瘾。
“明天从家里拿两根拖把过来,还有水桶、抹布和刷子,再把这里好好打扫一遍。”张学工也是满脸黑灰,汉水淌下来拉出一道道泥泞。
“不用从家拿,明天先把垃圾清理出来,该扔的扔,该卖的卖,卖破烂的钱正好用来买拖把水桶。”
两位新员工积极主动,干劲十足,孙迎春从心里感到高兴,只是一时还不太明白,为什么只过了一天,他们两个突然有这么大的变化。
晚饭是凉开水和团结面馒头,不过和曲军家的团结面馒头相比又差了两个档次,八分高粱面加豆面,掺上两分小米面当细粮,如果不是为了“团结”难以粘合的高粱面,这二分小米面也不会掺。
高粱面虽然拉嗓子,农村人却都习以为常,干活后胃口大开,狼吞虎咽很快吃完。孙迎春骑上自行车,前面横梁带上孙迎霞,后面后座带上张学工,一路摇摇晃晃的回答瓦窑沟大队。
“你死哪儿去了,才回来?!”
孙迎霞刚进家门,一个暴躁的声音迎面炸响,然后就是一连串怒骂和指责,家里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各种家务活以前都是孙迎霞的,现在压在父母头上,自然怨气十足。
“我去上班了。”孙迎霞怯怯的辩解一句,拎起斧子开始劈柴。
“上个屁班呀,你挣到钱没有……”暴躁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冲上来一把抢过孙迎霞的书包,从里面搜出十块钱,然后又是一连串的痛骂,诸如白养你这个白眼狼等等,声震四邻。
四邻习以为常,没人出来劝。
孙迎霞劈完柴,抱着一大盆弟弟妹妹的衣服来到村头井边,一件件的搓洗,借着夜色的掩护,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我真聪明,报销公交车票的两毛钱藏在怀里,没被发现。”
在她看来,那十块钱肯定要交给父母,本来也不敢私吞,能够保住两毛钱的私房钱,又没有挨打,今天真的好开心。
不过妈妈的脾气太暴躁了,听说这叫更年期综合病,以后上班挣到钱,给她买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