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山下,永泰小城,店铺林立,人流交织。
徐良易容改貌,穿着青布长袍,好似耕读人家的俏郎君,拿着一卷药理典籍,在街上闲逛。
先是福州大战,然后是莆田大乱,江湖中风起云涌,但相隔百余里的小县城,百姓的日子仿佛没受任何影响,过得波澜不惊,甚至都不知道两处近在咫尺的惨烈厮杀。
越靠近城中央,人流越多,小商小贩不敢靠近大道,只能在最边缘摆摊贩卖货物。
徐良缓步慢行,看到一个满脸憨厚的老头,守着两大框荔枝,吆喝贩卖。
见徐良靠近,摊主热情招呼道:“这位公子,吃几个荔枝?不好吃不要钱!”
徐良打趣道:“假如荔枝好吃,我偏说不好吃,您老还收不收钱?”
摊主搓搓手道:“还是不收,不过看公子气度不凡,想必不会在乎那一两个铜板。”
徐良夹着书卷,蹲在草筐前笑道:“老伯,能不能先尝几个,好吃的话,我再买几斤?”
摊主嘿嘿一笑,在草筐中拿了十来个,用清水洗了洗手,熟练的剥去荔枝外皮,摆放在木盘中,递给徐良。
徐良看着盘子里光泽晶润的荔枝,用竹签扎了一个放入嘴中,轻轻一咬,果汁爆开,满腔清香,嘴里含糊道:“老伯,荔枝是好荔枝,但五文钱一斤,可不便宜啊,要不是刚发了一笔小财,少不得给你讨见还价一番。”
摊主可能是自己待久了,遇到个好说话的顾客,也来到了兴致,略显得意道:“百年前,家祖从韶关避乱至此,别的没带,就带了十几株荔枝幼苗,说是不能忘了家乡根本。这些荔枝全都那些树上结的,可不是其它果子能比的。”
徐良吐出一个果核,竖起大拇指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正是有了老祖宗们的付出,才有后辈子孙的福泽绵长,老伯有先祖庇护,以后肯定会越过越好的。”
摊主黝黑的老脸泛红,又剥了十来个荔枝放到木盘里,笑道:“谢公子吉言,喜欢吃就多吃点,这些算我送你的,不收钱。公子,不是老汉自夸,我这荔枝虽说卖的比别人贵点,但百年树龄的果子,值这个价啊!再说了,我要卖便宜了,其他几个卖荔枝的摊主怎么办?老汉我家里有其它的余业,不指望这个卖多少钱,他们可不行。人往世上走一遭,都不容易,没不要争来抢去的,混个温饱就行。”
徐良没想到摊主这么健谈,笑了笑道:“难怪老伯精神这么好,原来是心境宽亮啊。”
摊主嘿笑道:“不怕公子笑话,老汉小时候也读过几年书,后来身子骨读坏了,求着老神仙在道观里住了两年,这才养了回来。只可惜,资质太差,没能入老神仙的法眼。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说话总想着老神仙的言辞,感觉道理大了去了。”
徐良夸赞道:“老伯说的话,道理也大了去了。”
摊主爽朗笑道:“我这算什么大道理,公子才是有学问,以后肯定能金榜题名,当上官老爷。”
徐良摇摇头道:“官场有什么好的,无非是另个一个江湖,打打杀杀,勾心斗角,相互暗算,无趣的很。”
摊主笑道:“公子以偏概全了,江湖也好,官场也罢,也有德修双馨的慈心前辈,别的不说,方寸观的玄微道长,可都是顶顶的得道高人,一身医术堪称妙手回春,在这方圆百里,活人无数嘞!”
似乎怕言语惹恼了徐良,怕他不买荔枝了,摊主笑道:“士子有士子的路,金榜题名,飞黄腾达之余,能保护我们这些百姓平安一生就好。人这一辈子,求得不就是个安稳喜乐嘛,像公子你这样的,多出去游历游历,多看看我们这些老百姓,心里有点印象,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徐良将果核放到木盘里,笑道:“老伯这番见识,可谓真知灼见,称得上市井卧龙啊。”
老山民被一个士子称赞,虽然这个士子比自己年轻的时候好不到哪去,依旧十分开心,沧桑黝黑的脸庞上,皱纹迭起,犹如鲜花雏菊,透着舒爽道:“公子谦逊,能听进去老汉的废话,公子的学问肯定也是顶顶的高。”
徐良笑眯眯问道:“那这个荔枝……”
摊主有些肉疼道:“走的时候给送公子半斤,不能再多了。”
徐良吃完了荔枝,从袖口里掏出三十枚铜板,递给看着憨厚,实则精明健谈的摊主,笑道:“老伯,你看咱俩聊得这么投缘,就别小气了,买六斤送我一斤咋样?”
摊主爽快道:“看公子说的,等会儿我送你一个布袋,给你多拿点,搭在背上,什么时候想吃什么时候吃。”
徐良笑了笑,也不推辞,随便坐在地上,远远的望着青云山,愣愣出神。
先是莫名其妙到了神州陆沉,杀人如麻的满清乱世,再到这江湖纷乱,善恶难分的世道。曾经那个无知无畏的少年人,变成了心思深沉,心腹狠毒的枭雄。
这一路走来,跌跌撞撞,匆匆忙忙,打打杀杀,尔虞我诈,转眼间,蓦然回首,都快认不清自己了。
或许是在匆忙的日子过多了,如今坐在地上远观,沿着青石大道,远远望去,天空的白云悠悠,云层厚重,层层递进,直直下坠,好想要压在城墙上,竟然带着一股九天之云下垂的气魄,天地之间只差一线。
这一线之中,耸立的青云山,犹如直冲云霄的利剑,气势磅礴。
顺着徐良的视线,摊主介绍道:“那里就是青云山,之前山上还有个方寸观,半年前老观主仙逝,玄微道长就带着他的徒弟下山了,在城里开了家悬壶医馆。然后来了几个大和尚,在道观旁边营建寺院,但前两天,莆田那边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说什么少林寺要封山了,那些和尚就又走了。”
徐良笑道:“是要封山了,不过只是由武林门派,转成阐释佛家,平时烧香拜佛,求个平安生子啥的,还是能去的。”
一场大战下来,南少林弟子死伤惨重,多年积蓄折损大半,连藏经阁也只守住了第三层,可谓元气大伤,短时间内,再也无力威压南方诸多门派了。
按照往常惯例,南北少林互为援手,他们应该会邀嵩山少林前来襄助,对来犯之敌进行清算,重振南少林的威望,但意外的是,经过一夜商议后,慧叶禅师当众宣布封山,六十年内,绝不再过问江湖事务。
封山,就是自我封闭,门派所有人禁止外出,禁止一切和外界的武学交流,就算天塌下来,也不参与任何事情,和江湖个人的金盆洗手有几分相似,规矩极多,都是万事留一线的做法。
不过,此举虽然能保住传承香火,但对门派的打击也是极为严重的,非濒临灭亡不可为,毕竟时间才是传承最严峻的考验。
原本徐良还有些错愕,还反思了一下,是不是把少林寺逼得太狠了,但是,随着南少林大批宿老高手北上,而嵩山少林的年轻弟子启程南下,他明白了,南少林根本不是真的要封山,而是借着封山的名头,安排好传承,然后击中力量,对来犯之敌进行报复!
这就是少林寺的强大所在,有北南两宗,北上也好,南下也罢,都游刃有余,哪怕封山了,也无需像其它门派那样与世隔绝,只需借着佛家的名头,便能光明正大的开寺迎接善男信女,即便遇到大乱世,也能凭借浑厚的底蕴,从容封山,坐看风云变幻。
简直就是无解!
摊主摆手道:“老汉我可不信佛,他们走了也好,咱这穷乡僻壤的,有玄微道长就够了,要和尚做什么?而且出家人来多了,也供养不起不是?”
“老伯这么说,可见玄微道长不仅医术精湛,还是个有慈悲心肠的老神仙啊。”
“老汉说的可做不得准,公子要是寻医问药,不妨自己去看看。”
徐良点头道:“老伯说的是,是要自己看看,都说凡人一生求自在……”
蹲在地上的摊主下意识的接道:“修行一场空欢喜。”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感慨。
身上的汗水被清风带走了,徐良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站了起来。
摊主将挑选好的荔枝装进一个布袋递给他,徐良也不推脱,搭在肩上,抱拳行礼告辞。
摊主满脸笑容,回了一个略显生涩的抱拳礼,憨厚一笑。
人生萍水相逢,聚散时常,大多都是再不相见,能不两相厌恶,已经是难得,若能相谈甚欢,不弱于一场小小的机缘造化,或者说,本身就是。
原本想着可以让玄微老道回山了,但和老摊主一番交谈,徐良觉得,等事情全部解决了再回去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