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大的像一张会发光的巨饼,紧紧的贴在天上。
张小楼很想抠一块下来填饱自己的肚子,因为他实在吃不下青黑色带毒的盐巴和干干巴巴的不知什么动物的肌肉。
铁城就像一个四四方方的蛋糕盒,平静的躺在巨饼下,散发着无尽的诱惑。
锈迹斑斑的墙壁上有一方投影滚动着散发着暗淡的光芒,字幕上大概意思是:“刁五被害,申甲是最大嫌疑人,阻者是为同党,已杀。”
阻者杀。
多么朴实而又令人畏惧的法则。
张小楼原本就不是什么高知分子,他不能分析他所经历的这两种法律,也不确定是哪一种更尊重人命。
他只知道,那些不是人类的家伙却非常不尊重人类。
数千条黑曼蛇附在五十具尸体上。
就像茅坑里钻进粪便里的肉虫,欲望驱使着白花花或黑黢黢的躯体不停的翻动纠缠。
直到能吃的全都吃光,该释放的释放干净,它们才满足的停下来。
如同血墨染过的土地上,已只剩下五十具光秃秃的骨骼,这些死于傍晚夕阳下的生命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骨头已经干枯的像是已经失去血肉滋养几十年。
一个瘦弱的年轻人,举着一块荧光黑色物件围着这“死亡现场”转了一圈,嘴里不听着还念叨着什么。
这人身影有些单薄,走起路来又有说不出的一种猥琐。
张小楼忽的坐起身来往外看去,天地之间别说人,蛇影都没了。
张月鹿也一下坐起来瞪着眼睛道:“你又发什么神经?”
张小楼挠挠头,微笑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张月鹿道:“不好,小孩子才听故事,你如果想听明天本姑娘倒是可以讲给你听。”
张小楼道:“那么你要不要听一个专门讲给大人听的故事呢,如果你听的认真,有奖励给你。”
张月鹿摇摇头,拉上他们之间的小木格挡,就再也不说话了。
月亮的清辉洒满了大地,一个个简陋的窝棚有序的排列在42号铁城周围散发着雪一般的亮白色。
看起来就像平静躺在月下的一座座坟墓。
此间的魂灵可曾安息?可还有那挣扎痛苦的不甘?是否每夜都重复着同一个噩梦?
梦。
张小楼做了个美梦。
梦里他吃了至少两个茶叶蛋,三根油条和两笼牛肉包子,还有一大碗香气扑鼻的粥。
破晓后到太阳出现这段时间被拉的很长,如同太阳下山后黑夜到来前的时间那三四个小时一样。
时间像一把刚出鞘的快刀,一下把人类的休息时间切成了两半。
却没有切开张小楼紧闭着的眼皮,能让他睁开眼的似乎只有梦里那香喷喷的粥了。
粥。
粥已被摆在铁城的门口,旁边还有切碎的兽肉干。
任谁都知道,果实和种子类食物已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得到的东西,现在竟然有一桶足够200人份的杂粮粥摆在你的面前,你会不会吃?
这实在是一件侮辱人的事儿。
就像有人当面微笑着抽了你两个响脆的耳刮子,然后搓搓手,递给你一块从未吃过的芝麻糖。
他并没有和你道歉,但你要是伸手接过这块糖,也就表示原谅了他。
“所以说,这是在是件侮辱人的事儿!”
张小器已经双颊发红,紧握着拳道:“以牙还牙,血仇血报才是文明的开始!”
张小楼本来在沉思,听到他这么说就忽然问道:“为什么谈起了文明?”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孩子把一碗粥的问题升级到关乎某种规则道义。
这感觉很模糊,但他知道,春雨过后春芽破土之前总会鼓出来一个土包。
现在他只希望这个小土包里还有一些关乎仁义的东西,哪怕里面已鲜血淋漓。
张小器恨恨道:“当初诱骗流民定居时,金老城主说,定居是文明的开始,现在我看却不然!”
他恨不得立刻跑出去把那一桶粥打翻,这样大家就没了选择。
没了选择,他就不用看到那人性中的挣扎,他就不用失望,他甚至能躲过更加卑劣的画面。
他实在已看过了太多,尽管他的年纪只有十二岁。
张小楼却还是半仰着身子一动不动,并没有阻止他的意思。
当他发现这十二岁的孩子头脑竟然清晰到这种程度的时候,他就放弃了为任何人做主的想法。
他已把他当做大人。
每个大人的选择他都会尊重,就算真有人在他眼前选择结束生命,他也会同样尊重。
他从来不会觉得一个寻死觅活的人傻,他知知道自己不想死,只是因为还没到那种境地,换位一下,说不定比对方还懦弱。
懦弱到连死都不敢。
张月鹿也不敢,她已经紧紧的握住张小器的衣襟,把那灰色的粗布缠在指尖又用力攥在掌心,她和哥哥二人好像就能因此,长在一起。
她明亮的眼睛里噙着泪花,用一种张小楼从未见过的温柔声音道:“流民区昨天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精壮,本就无力自存了,早晚要走上这一步的。”
她忽然抽泣了一声接着道:“你又何必再搭上自己,就算是为了义气,不也应该先替他们照顾妻儿吗?”
她也是从荒原吃泥饮血活下来的,也知道信义对于这个时代荒原人的重要性。
可她也毕竟是个女人,女人的心难道不是天生就柔软而自私的?
邻里不和时,难道不是女人用自私的尖叫和温柔的哭泣来缓冲男人的杀气,保住他们的脸面?
女人天生就应该为男人牺牲?这是个复杂而令人头大的问题。
张小器也开始头大了,他性格坚毅,向来说一不二快刀乱麻,可偏偏拿这么一个妹妹没有任何办法。
只要她一流泪,在他眼里,就像天上的星星都一起坠落下来一样。
他还是硬着头皮道:“她们不吃那碗粥,我一样能让他们活下来。”
张月鹿的声音反而平静下来,只不过有些嘶哑道:“我知道你的担心,你怕她们和她们的孩子吃了仇人的饭,就会忘掉父亲的仇。”
张小器道:“人说仇恨总比恩情难以忘记,可谁又能保证,恩情不能冲淡仇恨?”
他忽然记起弱夜森林里那第一只被自己猎杀的老狼。
那时它的身下有一只龇着牙颤着胡须的狼崽,它的眼睛里充满了仇恨和杀意。
那燃烧的仇恨在刀子从它的眼窝洞穿到脑子时都没有熄灭。
流民区现在还剩下几个这样的狼崽子?
他只知道最先在粥盆边儿上出现的一定是狗崽子,头号的狗崽子!
头号狗崽子就是他师父的儿子,申宝顺!
张小器简直被气的昏了过去。
张小楼却忽然坐起身道:“吃救济粥还有一样不好。”
张小器盯着他一字一字道:“哪样不好?”
张小楼道:“吃了第一口,是不是还有第二口?”
张月鹿道:“就算吃一辈子又能如何?”
张小楼又对着她笑了,他的笑如春风一般,总是对这可爱的姑娘不起一丝丝冷意。
他说道:“问题是他们如果不给吃一辈子呢?比如说半辈子。”
半辈子不用去打猎。
没等张月鹿张口,张小器就冷冷道:“那时他们再进森林,一定只有被狼吃的份了!”
张月鹿嘴巴里像是被塞了棉花,张着口愣了半晌才大叫道:“他们好毒的计策,到那时并不是我们不想报仇,而是人家斩草除根了!”
张小器沉默了许久,望着张小楼轻轻道:“所以我们该怎么办?”
要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子服软是困难的,还好张小楼已经把他当做大人。
他从一个规则底线和道德成本极低的世界过来,那里的仁义道德已经只仅仅存在于脸皮上。
偶尔背后捅人一刀子,也只是脸色微微红一下就自己原谅了自己。
当有人为了心中的义气赴死,对他来说从眼睛到心里都是震撼的。
所以他挽了挽裤腿,穿上了草鞋,缓缓站起身来轻笑着道:“跟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