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带来的三个部曲,李木沉稳,吴善机灵,严阳敦厚,看到苟髦授首,众游侠儿心惊胆颤,吴善马上擎刀上前,大喝一声,道:“还不弃殳?要随这狗才同死吗?”
孙平早就丧了胆气,看着眼前明晃晃的刀尖,扑通跪了下来,俯首雨水满溢的泥坑里,颤声道:“郎君饶命!”
咚,咚!
一支,两支,三支短殳散乱了一地,所有人毫无反抗,弃械投降。李木使了个眼色,吴善心领神会,将地上的短殳收集起来,放到一侧看管。没了武器,这帮人就是没牙的兔子,严阳找来绳索,把他们背缚双手捆了起来,以防再有反复。
左彣走到苟髦的尸体旁,佯作泄愤,用剑在他腹间一绞,顺势取走了破入体内的四粒小石子,这样就算最精明的仵作验尸,也看不出来任何破绽了。
山壁旁的匠人们早看傻了眼,一个个呆立不动,既不敢逃,也不敢做声,木然如行尸走肉。徐佑现在顾不得他们,将孙平带到旁边的茅屋里,问道:“唐知义为什么要在此地凿佛像?”
“不是唐行主是刘,刘郎君”
“刘彖?”
徐佑皱了下眉,这个答案并不出乎意料,开凿佛像是一件极大耗费人力财力的事,唐知义没这个境界,也没这个财力。孙平吓的又要下跪,徐佑伸手制止,道:“你不要怕,我只诛首恶,余者不究,先将此事的前因说明白了。”
“是,是!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是听行主说”
原来刘彖幼年丧父,孤苦无依,一朝衣锦还乡,存心要扬眉吐气,加上为了祭奠亡父的在天之灵,准备在镜丘的山壁间凿出七七四十九尊佛像,但工期却赶的异常的急,严令在明年四月初浴佛节时完工。所以唐知义纠集了一大帮游侠儿,驱使匠人如牛马,动辄鞭打辱骂,没日没夜的凿石劈山,苦不堪言。
这些匠人有从人市买来的奴隶,有无籍无户的流民,也有朝廷钦定的匠户,或生死操于人手,或惧怕游侠儿的淫威,或习惯了逆来顺受,虽然被奴役的极惨,却没人敢于抗争。
徐佑让孙平找了两个平素里有些威望的匠户,但都是脸色苍白,跪地不敢抬头,支支吾吾,战战兢兢,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不过,徐佑最擅长跟人沟通,温声和语,宽慰有加,很快让他们平静下来。然后吩咐秋分和冬至等去烧点热水,让方绣娘几人熬些粥汤,这间屋子是游侠儿的据点,里面过锅碗灶具一应俱全。等热乎乎的粥汤下肚,浑身暖和起来,再问他们,说话终于流利了许多。
“你们不是应该在百工院服役吗,怎么来给刘彖造佛像?”
“回郎君,小人也不知,院里派了我等十四人来此造佛,说可以抵免官府的差役。”
徐佑问了左彣有关楚国的匠户制的情况,心中有了成算。匠户和兵户、吏户、杂户、乐户、佃客、部曲等都属于贱民,匠户世代从事营造纺织军器工艺品等各种手工业生产父死子继役皆永充,由百工院直接管理。匠户们每日绝早入院,抵暮方散,除了官府发放的盐米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收入,还要承受各级官吏的蚕食,生活很是艰难,时不时的还会发生典质子女之事。他们的身份属于农奴,按照朝廷律法,不能被自由人雇佣,也不能自由出卖自己的生产品,但鉴于国情和传统,各种潜规则横行,百工院的官吏们常常私自役使匠户们给士族和富商做点手艺活,从中捞取好处,上头大都睁只眼闭只眼,一般不予深究。
但是,严格来说,刘彖没有资格雇佣这些匠户来镜丘造佛,完全是违法行径!
“方才死了人,你们都在现场,怕是无法善了,不如随我回县城去见官。”两匠户手脚一颤,捧着的汤碗摔倒地上,啪的粉碎,蒸腾的热气转瞬消散而去。
徐佑忙安抚道:“不要怕,人是我杀的,跟你们无关。只是回去做个见证,把你们看到的一切实话实说即可。这样一来,签字画押,依律结案,官府的人再不能以此来要挟你们。”
两人中那年长的毕竟多吃了几斗米,见识要明白些,知道徐佑其实是为了他们好,人命案子,当面锣对面鼓的弄明白了,可免去日后无穷无尽的麻烦,跪下来磕了个头,道:“我们愿随郎君见官。”
“好,起来吧,让其他人收拾器具,先来屋内避避风雨。你们两人简单休息下,随我动身回城。”
跟着徐佑回城不单单两名匠人,还有孙平等十几个游侠儿,苟髦的尸身也用破苇席裹了,也一并押回城去。在众人忙碌安排的时候,徐佑走到茅屋外面,左彣陪侍在侧,他轻笑道:“我当时在想,要是你没有出手,今天这个脸可就丢的大了。”
“我听郎君特意点出苟髦通了水火关,就已明白郎君的意图。还好,幸不辱命。”
经历了这么多事,两人的默契不说通融无碍,至少合作无间,徐佑转过身,突然道:“身上带钱了吗?”
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到天色将暗才抵达县衙。守门的衙卒认得徐佑,忙不迭的迎了过来,问明了事由,为难道:“好教郎君得知,明府此刻真不在府内。”
“去哪里了?几时方回?”
“这个”
徐佑咳嗽一声,左彣挡着身后诸人的目光,从怀里掏了百文钱递了过去。衙卒顿时笑逐颜开,偷眼瞧着徐佑,见他微微点头,赶忙收了钱,凑过来低声道:“去了大德寺”
大德寺?
徐佑稍微走了走神,这时候陆会去大德寺干什么,衙卒继续道:“好似那边出了点事,明府被和尚们请去断讼。”
这就稀奇了,大德寺是佛门在扬州扩张的根本,竺法言亲自坐镇,能出什么案子,竟劳驾陆会去断讼?
徐佑没有再追问,这衙卒知道的不多,问也问不出什么内幕,道:“杜县尉呢?”
“县尉也同明府一道。”
“李县丞在不在?”
“县丞近来身体不适,已经快半月没来视事了。”
徐佑无语,杀了人想投案都没地方投,道:“毕竟出了人命,还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耽误了怕出乱子。你看能不能派人去大德寺请明府回来一趟?”
“这样,我马上找黄贼捕禀告,由他作主,郎君觉得如何?”
上次那个郑贼捕得罪了徐佑,被顾允拿下,换成了黄贼捕,徐佑还没有打过交道,不过今日的事正归贼捕管辖,找他也是找到了正主。
“也好,你去吧!”
“是,郎君稍候!”
衙卒正要离开,听到人群后传来人声,道:“尔等为何在衙前聚众?”
徐佑回头,看到一人从牛车上下来,梁冠、黑裳、素革带、乌皮履,正是县令的官服,拱手施礼,道:“见过明府!”
陆会身材适中,脸庞红润,双眉弯弯如勾,将昏黄的眼珠点缀出几分谑态,唇上留着两道淡淡的胡须,单从样貌而言,算不得出众,但也不算稀松平常,至少让人看一眼,就能记在心里。
在古代做官,长的相貌堂堂是很占便宜的,不过相貌是爹妈给的,真长的不帅,也得有点个人特色,这样容易在上司和皇帝面前混个脸熟。
“你是?”
杜三省跟在牛车旁,先对徐佑笑了笑,然后恭谨说道:“明府,这位是徐佑,义兴徐七郎!”
“哦,是你啊,久仰久仰!”
陆会神情冷淡,扫过门前乌压压的人群,不耐烦的道:“七郎率众叩门,可是有什么冤情要诉?”
徐佑摆了摆手,道:“抬上来!”
吴善和严阳抬着破席放置于地,解开草绳,苟髦的尸身显露出来,头颅搁在胸口,眼珠子外凸,从上到下满是血污,真是说不出的惊怖。
“啊!”
陆会冷不防看到这个画面,脸色大变,踉跄后退几步,要不是杜三省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的胳膊,恐怕立刻就要出丑。
“徐佑,你好大胆子!”
陆会缓了缓神,气急败坏,指着徐佑斥道:“竟然敢用死人戏弄本官,来人,给我拿下!”
“明府息怒!”
左右衙卒没人动手,齐齐望着杜三省。杜三省好言劝道:“徐郎君的为人我是知道的,绝不敢对明府稍有不敬,此事定有内情,何不听他解释解释,若真的心怀叵测,再行发落不迟!”
陆会胸口起伏,怒视徐佑,好一会才勉强同意,道:“也罢!我先回府,你带他们到大堂候着。”
“诺!”杜三省满脸堆笑,道:“明府请!”
“哼!”陆会甩了甩袍袖,迈步要走,犹豫了一下,绕过了地上的尸体,快步消失在衙门之后。
“县尉,看来明府对我很不满啊!”徐佑心知肚明,陆会今日发作,不单单因为苟髦的尸体,而是之前帮詹泓出头,折了陆会的面子,他憋着一肚子气,终于挑在今日借题发挥发作了出来。
杜三省一笑,道:“没有的事,明府前日还同我说起七郎,赞不绝口呢!”
“真的?那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