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佑既然决定以文名立足当世,儒家是最不能得罪的一个派系,治世时站于台前,乱世时隐于幕后,可无论治世还是乱世,无论朝堂还是民间,儒家就像打不死的小强,一遇风云变化龙,生命力强大的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而长短派,是张仪、苏秦、公孙衍、陈轸、李兑所倡导的合纵连横之术,孟子说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熄,将纵横家的可怕之处形容的淋漓尽致。
儒家使人敬重,纵横家使人畏惧,以徐佑现在的身份地位和面对的外部环境,走儒家的路数,要比纵横家安稳且实际,所以虞恭给他扣一个长短派的帽子,徐佑坚决不能戴,而且要坚决的反击。
“虞郎君,此言差矣!”
徐佑负手前行,青衫无风而动,说不出的意态悠闲,缓步登上了二楼的台阶,和虞恭对面而立。虞恭被徐佑先前的言辞所慑,竟不发一言,眼睁睁看着徐佑这个庶人和他站在同一个楼层,这要是以前,几乎不可原谅。
“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彊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此六家皆有优点,也皆有缺点,却仍为世人所重,战国策同样如此!”
徐佑先以司马迁评价六家的观点入手,借用了辩证法的原理来评定战国策的利弊,先声夺人,言之有物,也让人无从反驳,且迫不及待的想听后文。
“其文辩丽恣肆,文辞极胜,扶急持倾,运亡为存,是乱世之书。乱世当中,人命贱如草芥,故而诞生了纵横家,因势为资、据时为画,都不过是顺应时势的进取之道。譬如虞郎君,从会稽千里迢迢,舟车劳顿而至钱塘,岂不是也想在雅集之上扬名?这是盛世时你的进取之道,却又为何厌弃乱世时别人的进取之道呢?道无高下,殊途同归,张仪、苏秦、公孙衍等,无不是高才秀士,儒、道、墨、法、阴阳之学,全都烂熟于胸,若论才识,郎君恐不及他们之万一!今日又有何颜面妄议先贤?正如子贡说夫子,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你站在墙角下,身高不及六尺,不得其门,怎么能够看到战国策里纵横家的绚丽人生呢?哈,他们泉下有知,或许会气的重返人间也说不定!”
雨时楼里响起了窃窃私语,人人望着侃侃而谈的徐佑,心中千思百虑:他的话不无道理,也藏着诡辩,但言语生动有趣,引经据典,又博采众长,充满了说服力。辩诘本来就该如此,三分道理,三分诡辩,三分风姿,还夹杂着一分的个人魅力。
徐佑已经占了全部!
虞恭脸色铁青,他长相还过得去,但身高是硬伤,真的不足六尺,徐佑以此来讽刺他,是一语双关的意思,既嘲讽他个矮,也嘲讽他学识不足,却又不让旁观者觉得刻薄,反倒为他的急智感染,会心一笑。
虞恭起先自以为得计,给徐佑扣上长短派的恶名,激起所有人的同仇敌忾之心,当可立于不败之地。不成想徐佑的利口比预料中的更加厉害,把心一横,冷哼道:“先前说六家有优劣之分,可你却极言长短派的优点,不肯说长短派的缺点,还敢否认你跟那些见利忘义的所谓纵横是一丘之貉吗?”
“虞郎君性子如此急躁,没听过欲抑先扬吗?哦,也对,你不读战国策,自然不知冯谖为孟尝君狡兔三窟的文章,那篇文章用的欲扬先抑的手法,我反其道而行之,用的是欲抑先扬!”
按照惯例,先进行人身攻击,好好的损了虞恭一番,然后转过身,面对楼内上下三层的所有人,跟后世高台演讲差相仿佛,高声道:“固然,纵横家也有许多违背忠孝节义的地方,论诈之变而讳其败,言战之善而弊其患,其学说颇多浅陋,不足为百世师,更不足为天下法。所以需要有识之士精研纵横长短说,譬如战国策,从中挑出可堪一用的道理,去除惑于流俗的妄言,也就是所谓的去芜存菁。如此,才是真正的治学之道,却不能像虞郎君一叶障目,而不见泰山之高,难道因为得了痈、痤之症,就要割掉整个直中吗?”
直中就是肛门,俗话说的菊花。古人常得痔,在楚国这种风气大开的朝代,倒也并不忌讳在公开场合谈论这个话题。比如山宗就有这个毛病,还被何濡好好的捉弄了一回,到现在还不能释怀。
纵横家是最爱用寓言和比喻的派系,徐佑有样学样,驳的虞恭哑口无言,手足微颤,双目尽赤。
徐佑始终都在打量虞恭的神色,见状趁胜追击,不给他喘息的时间,道:“非我是长短派,为纵横家美言。诸君试想,若无那些纵横捭阖的长短之士,波澜壮阔的战国时代必定会少了许多可歌可泣的华彩篇章。正如当今之世,若无雨时楼内的诸位贤达,我大楚的士林,也必定会少了无数传颂于世的锦绣诗文。”
他慷概激昂,猛然指着虞恭,道:“若无被虞郎君唾弃的战国策,今人又如何得知千百年前,竟有这等诡谲相轧、权谋倾夺的时代?又怎么能够体会当今圣明之主,面对索虏的狼顾野心,为江东百姓营造的这方盛世的可贵和艰难?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虞郎君能传百万言,却不能览古今,只知道守信师法,言辞再多,也不能称为博学多闻!”
由始至终,虞恭都被徐佑逼得说不了三句话,却又被他讥嘲为废话多,学识浅,真真气死人不偿命。徐佑眸子里适时的透出轻蔑,道:“长短派不可以临国教,却是救危的权宜之术,真当索虏兵临荆襄,剑指江东的时候,保境安民,匡乱反正,十个只会夸夸其谈的虞郎君,未必比得上一个纵横家!”
虞恭怒火中烧,彻底失去了理智,指着徐佑的鼻子,大骂道:“徐佑,竖子尔,名行无闻,狡猾反覆,竟敢在雨时楼中大放厥词。区区贱民,粗鄙武夫,自诩通晓古今,与显圣比肩而论道,却不低头看看自己,身着青衣,头戴小冠,义兴徐氏,本就是三世不的蛮子,尔何知?中寿,墓之木拱矣!”
尔何知?中寿,墓之木拱矣!
最后一句徐佑听的真切,出自左传,是秦穆公骂蹇叔的话,翻译过来就是:你知道个屁,若是你死的早,现在坟头的树都双手合抱那么粗了。
徐佑陷入了短暂的恍惚,他的目的就是逼虞恭发疯,可也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亲切的骂詈之言。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重新回到了大学时代,天天泡在络上和各种喷子论战,那时候大家最常说的一句话跟这个极其相似:我有个朋友跟你一样叼,现在坟头的草已经一米多高了。
楼中霎时陷入了让人窒息的沉寂,仿佛大风雨即将来临前的压抑感,充斥着每个人的心口。顾允怕徐佑震怒之下,作出不可收拾的事来,忙大步上前,厉声斥道:“虞恭,还不退去?互相辩诘,是考究你的才学,不是让你满口污秽,没得辱没了这座雨时楼,辱没了这座孤山!”
“顾允,你还要包庇他不成?”
虞恭辩不过徐佑,只能拿他的庶民身份说事,直挺着脖子,毫不退让,道:“贱民向来无资格参与雅集,要不是你徇私,他又怎么在此小知间间,小言詹詹?难道不怕污了大家的耳朵吗?”
“你!”
顾允满面怒容,道:“雅集,雅集,何谓雅?正而有美德谓之雅!门第固然要紧,但才学人品同样要紧,你虚有门第,却无才学人品,辱没家风,尚不知羞耻,有什么脸面说别人小知间间,小言詹詹?”
徐佑拉住了顾允,对着他微微摇头,然后举起手,洁白如玉的修长手指熠熠生光,淡淡的道:“或许虞郎君不知,我自幼修习家传白虎九劲玄功,十六年来,死在这只手下的贼子多达三十七人。你我辩诘,道不同,本是寻常,却无端辱我家门,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虞恭乍然想起,徐佑不是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而是凶名在外的六品高手,听闻义兴之变的那个晚上,他杀人无数,血染重衫,形如厉鬼,望之可怖。
“你你敢?”
徐佑缓缓踏前了一步,道:“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你辱我宗族,已成仇雠,杀了你,又如何?”
虞恭被他的杀气所激,两股战战,几欲先走,脚下却仿佛长了根,挪动不了分毫,随着徐佑的逼近,浑身的胆气丧尽,上下齿发出撞击声,远近清晰可闻,举头上望,泣声高呼:“青符,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