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间,一直都如沸沸扬扬的滚水,从未曾消停过。
这一道诏书几经周折,还是下发天下了。
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唐俭等一众秦王府的旧属,纷纷做出了表率,主动把金饰上交给了朝廷。
他们都是奉行简朴,躬行节俭,向着宫里的那一对夫妇看起,也没有多少的贵重物品。
唯一值钱的,就是这一套宅院了。
而以宰相斐寂、萧瑀为首的一群大臣既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更没有其它任何的动作。
仿佛是在观看着什么。
魏征则主动上交了金饰,却在朝会时几番对此上奏,称金子仅能作为装饰作用,百姓用多余的钱银买入不流通的金子,反而对民有益,因此诏令应以自愿为主。
背地里却是怕李二以此为借口逼迫陇右大族,会引发朝局动荡。
李二心里虽然急迫,但就这一件事而言,却无可奈何。
斐寂、萧瑀为太上皇李渊的旧臣,萧瑀更是在李二还是亲王的时候,被猜忌之时多次出言相护,李二总得念着旧情。
而且太上皇现在还活着,李二也是刚刚上位,就能这么迫不及待的对他的旧臣动手么?
难道不怕朝臣猜疑么?
至于魏征,李二更是头疼。
所上奏的看似句句在理,但心里在想什么,李二也能猜出来,不就是想保着逃窜到了山东的那些曾经的隐太子李建成的部将么。
那是李二心里的一根刺,自然是不会轻易松口。
但朝野间的沸沸扬扬,都泼不进宁静的怡然庄,影响不到迪夫的安逸生活。
杜禾当天晚上就醒了过来,刚一睁开眼,马上就能爬起来下地走路,满面红光,神采奕奕,把在床边守候着的妻子马氏,以及儿子杜珰、杜辉直接给惊住了。
杜珰已经十五岁,杜辉才十三,是托了杜禾的关系,正在城里一家店铺给人当着学徒,听人报信说自家大人出了事,也都是好不容易才让掌柜的许了假。
而此时看着活蹦乱跳的自家大人,杜辉懵懂的才从悲痛中恢复过来,而杜珰忍不住的怀疑,这是不是在演的一出戏,否则是哪里来的灵丹妙药。
毕竟当他到来的时候,马氏已经帮杜禾将脸上的血迹清洗干净,连着那衣服都已经换了。
马氏端来了米粥,看着杜禾在一口一口的吃着,慢慢地讲述起杜禾晕倒之后的事情,声音很大。
因为她发现杜禾虽然是醒了,活过来了,但耳朵似乎却出现了问题,忍不住又想起杜禾命悬一线时的凄惨情形,说着说着就开始哽咽了起来。
“老头子,你可不能就这么去了啊,我娘俩可该怎么活啊啊。”
杜禾一脸的惭愧,安慰着梨花带雨的婆姨,也是忍不住的后怕。
平日里有着杜禾的供奉,日子过得还是可以的,老大的婚事也都已经定了下来,就差操办了。
若是他就这么走了,家境必定会一落千丈,没准还会连累了老大的婚事,毕竟,光靠两个学徒的那一丁点的工钱,日常过活都会成为问题。
而且,此次事故却是因为他听了迪夫的一堂课,仿佛是一下子打开了一扇大门,外面的景色让他心里直痒痒的。
因此偷偷的私下操作失误导致的,所幸的是没酿造出大祸,罪责是免不了的,而被审判前是最为煎熬的,杜禾心里自从醒来之后就一直惴惴不安。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不可避免的。
“我得好好感谢迪院长去。”
喝完了粥,杜禾就走出了门,马氏,杜珰、杜辉想要跟着,却被杜禾制止了。
一些东西,家人还是少知道的好,甚至,杜禾都不想让他们到怡然庄里来。
在晚上时在庄子里行走,杜禾这还是第一次。
才来这么几天,杜禾与其它的匠人一样,基本上就是处于两点一线的生活,连饭菜都是由专人送去的。
此时,由一个庄里的卫兵带着,杜禾前往迪院长所在的迪府。
怡然庄里跟别的庄子不一样,不仅有着守夜的巡卫,甚至一路上还有着一盏盏路灯,这连京城里都不曾有的奢华,令杜禾啧啧称奇。
同时,也令杜禾心里更加的惴惴不安,虽然迪院长看似平易近人,但久经人事的杜禾更是清楚,越是上位者,就越是城府高深,表面所表现的也不会是其真实想法。
一路的渐渐走着,两边早已看不见了房屋,越来越空旷,却迟迟看不见那座想象中磅礴大气,富丽奢华的府邸。
只有远处有着亮光,似乎是在路的尽头。
杜禾的心更慌了。
这是去哪?
“小郎君,莫非迪院长的府邸不在庄子内?”
“东家的宅院确实是在庄子内的,只是此时东家却是不在庄中宅院里的。”
卫兵听出了杜禾内心的惶恐,笑了笑。
杜禾听闻之后,心里稍稍安了一些,却又更惊讶了。
“哦?此时时辰已晚,不知迪院长在哪里,莫非小郎君此时便是要领我去么?”
“就在前面处的河边,东家此时就在那钓鱼,杜大匠莫要着急,再走一小会便到了。”
“多谢小郎君。”
大冬天的晚上去钓鱼?杜禾心里泛起了嘀咕,却也不再多问,只是闷头跟着就往前走。
河边的小屋挂着灯,远远的就能看到在泛着光芒。
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迪夫一般晚上都会坐在这里钓鱼,庄子的人对这都很清楚。
“杜大匠,请坐。”
两人一走进来,迪夫就率先说话,打断了杜禾的施礼,仿若老友般的抬手请着杜禾入座。
杜禾却是固执的施礼请罪,却是不肯坐下。
“多谢迪院长,我是来感谢迪院长的救命大恩的,若非是院长出手相救,我此时已是一孤魂野鬼了。”
迪夫摆了摆手。
“感谢的话一会再说,你想必也是刚醒过来吧,这么着急找我有什么事么?”
杜禾一听,却是觉得他的罪过已经大到了连迪夫都不愿出手保全的地步,心里不由得着急了起来。
“我深知因一时鲁莽,以致坏了院长大事,罪行深重,特地前来请罪。”
“不要害怕,有事就直说。说起来,我对你这次的事情还是挺好奇的,能给我讲讲你是如何弄出这个爆炸的?”
看着杜禾有些拘谨,迪夫有些无奈,做实验的,这种言语的拘谨可是要不得的,便直截了当的下问起了事情的经过。
“回禀院长,那天您曾说起我等是为了研究那火药的,而您那一硝二磺三木炭的配方,却与我曾听闻的方士炼丹的丹方颇为相似,所以我忍不住就试了一下。”
“哦?所以是哪一份炸了?”
杜禾讪笑道:
“却是院长您的这一份炸了。”
“……是怎么炸的?”
“我却也不知,我取了一斤的硝石,二两的硫磺,三两的木炭混在了一起,只是方一研磨没多久,就炸了起来。”
虽然杜禾没说,但迪夫却是知道了,这八成就是研磨惹的祸。
毕竟摩擦能生热,若是生出来的热散不出去,而只要温度一到,那肯定当场就炸了,而杜禾此时正在研磨,首当其冲的就是那手与脸了。
而那火药的颗粒及杂质较多,爆炸开来,就如同散弹一般打在了杜禾的脸上。
看来以后得先行将材料研磨好了再调配了。
这是血淋淋的经验,但迪夫知道,以后肯定还会有类似的事情会发生,这是不可避免的。
毕竟,他们走在了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上,而这条路上坑坑洼洼,陷阱众多,总是需要牺牲些什么的。
“那方士的那份没炸么?”
“方士那一份的丹方,我当时却已记得不大清,而听着院长曾说过此物名为火药,我猜测必定是利火之物,所以又添加了其它些材料进去。”
“都有着些什么?”
“除了焰硝,硫磺、木炭外,丹方里还有麻茹,黄丹,定粉,砒黄,竹茹,而我又加了桐油,黄蜡,松脂。”
听了这丹方,迪夫知道,这份之所以没炸,很大的原因是桐油的功效。
看来以后在配比的时候,或许需要添加一些如同桐油这般作用的混合液。
迪夫很欣慰,这几万斤的金子扔了下去,说真的,还是挺值的。
杜禾确实是个人才,带来了很大的惊喜。
迪夫思考着,不知不觉间鱼竿已自动收回了,却是那上钩的鱼已经跑了。
“杜大匠,此事我也已经知道了,这事情确实也怪不得你,是我疏忽了,近期内我会出一份安全守则,以后院内所有的人都要熟知守则,在做实验时一定要慎之又慎。”
杜禾满脸的惊讶,一直惴惴不安的心彻底放了下来,双眼看着迪夫,眼眶通红。
“院长,此事是因为我的鲁莽,而出了如此大的事故,甚至还惊动了陛下,是何罪责我一力承担,与院长没有一分的关联。”
看着杜禾激动地样子,迪夫摆了摆手。
“没有的事,你安心做事便好了,没有人能责怪我的。但是有一件事却是要问一下你的。”
“院长请问。”
“不用激动,经过这一劫,你也算是知道了院里这份差事的凶险,你是否还愿意继续做下去?”
“院长,我愿意。”
杜禾不带思索的回答。
但迪夫却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说:
“不用这么快就回答,你可以慢慢的思考,多想想你的家人。”
听到家人二字,杜禾脸上的激动褪去,开始出现了一丝犹豫之色。
迪夫也不看着,只是自顾的接着说:
“相信你已经听说了,你这一次是我救的你,或许你觉得还有下一次,我还会救你。但是,我此时却对你说,不会有下次了,因为耗费太大了,大到哪怕是再得宠的皇亲国戚都支持不起的。”
杜禾想起了婆娘那哽咽的哭声,以及那两个尚未成家的儿子,脸上的犹豫之色更重了,心里在不断地挣扎。
迪夫又抛下了鱼钩,静静的等着。
“院长对我的恩情重如泰山,我本不应该犹豫不决的,只是实在放心不下家中妻儿,因此有些犹豫。
但我也深知院规森严,我等现在已经是院中的一员,即便是再凶险的差事,也是应当依令行事,躲避不得。
所以无论院长问不问我,我还是得继续做下去。”
“那可不一样,愿不愿与做不做是两回事,研究院缺的不是人,而是不怕危险,愿意做下去的人,也是不瞒你说,我是真的怕了危险,才找你们来替我做的,哈哈。”
迪夫看着一脸难色的杜禾,心里也明白,这个年代怕也就只有死士,能够舍己为人。
但依旧是不肯放弃,因为华夏几千年的文明里,有一个观念从未发生过变化。
那就是,为了后人。
也许迪夫早生个七八十年,他绝对也会义无反顾的投身事业,粉身碎骨都不怕。
但此时是大唐,迪夫却有些怕了。
其中,最重要的是,没了那一份的共同的梦想。
所以迪夫的自嘲怕危险,其实是真的,但杜禾却是不太信,或者说是信了一半。
对于常人来说的危险,毕竟连他这么重的伤,都能在两三个时辰之内治好,迪夫怎么可能会没有一丁点的保命手段,或者是灵丹妙药。
但是他却不理解,为何迪夫会强调要自愿呢?
难道他还能违抗命令不成?
“院长,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何非得是愿意做才行呢?”
“因为这条路是前人所未知的路,艰险异常,危险万分,我也无法给你们提供任何的帮助,能不能走下去,能走多远,完全取决于你们是否愿意继续走下去。
但这条路若是走对了,走远了,就能造福于大唐,以及天下所有的百姓,让大唐威震四方,百姓衣食无忧。
好了,就先说到这吧,夜也深了,你重伤初愈,早些回去休息吧。好好的想透了,再来回答我。
你若真的愿意了,也可你的妻儿都在怡然庄里住下,一旦你遭遇不测,庄里也能让他们衣食无忧。若是不愿意也无妨,接着去做事吧。”
“是,院长,属下告退。”
杜禾却越听越是困惑,但也只能躬身施礼告退,然后由卫兵领着,便往住处走去。
才没走出两步,杜禾又想到了什么听了下来,回过身来。
“敢问院长,不知那医药花费多少,望院长告知,我定当尽力奉还。”
“回去吧,好好做事,不用还了。”
迪夫看了一眼杜禾,笑了笑,又扭过头来看向河里的浮漂。
杜禾一咬牙,再次问道:
“院长说是花费巨大,怕我也是无力承担的,但不管多少,还望院长告知。”
“几万斤的金子而已,别想着还了,你也确实是还不起的,再说了也不是我出的钱。”
几万斤?金子?
什么时候金子是以万斤算的?
杜禾知道,他别无选择了。
“院长,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