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凝翠庄出来,秋宜首次有了辞官返回中山的想法,虽然同为秋氏一族,家族内部亦有竞争,他父亲一直在地方出仕,默默无闻,秋云却能总督一方,直升到朝廷一品大员,名满天下,他曾暗地里为父亲抱屈。
当年朝廷征辟,族长让秋云应征,而将父亲留下,从此兄弟俩人发展便截然不同,每每说起秋云的功绩,他父亲虽然高兴,可他能感觉到父亲的失落。
一年前,他升任工曹参议,官居三品,他心中暗喜,觉着可以为父亲争口气,秋歌现在也不过四品校尉,自己已经可以压他一头。
可今天,秋云却给他上了一课,让他知道了什么是朝政,朝政的实质是什么,也让他这颗**的心渐渐受到沉重一击。
秋宜走了,秋云和秋戈依旧在园子里喝茶,或许是刚才和秋宜说了太多,父子俩都有些累了,俩人静静的喝茶,林间有鸟雀扑腾,发出欢快的鸣叫,黄叶自枝间落下,随风悄然飘落。
“今天你说得太多。”秋云打破沉默,开口说道。
“心里烦,想说说话。”秋戈望着林间的小鸟,小鸟从一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时而扑到地面,在草丛中寻觅。
“我知道你心里烦,”秋云轻轻叹口气,看着秋戈的神情中有一丝怜惜:“成大事者,当忍旁人不能忍之事。”
秋戈露出一丝苦笑,秋云明白他笑什么,轻轻叹口气:“这些年,你大哥和你,一正一反,一文一武,你呢,过柔,少了点阳刚你大哥呢,过刚,刚则易折断你们兄弟俩要综合下就好了。”
秋戈再度苦笑,大哥秋歌就象一颗耀眼的太阳,那么耀眼,令人炫目,父亲选择他,没有错。
“知道这次为什么我一定要带你回来吗?”秋云问道。
“我是浪荡子,不成才,凉州,哦,不,天下皆知,正好给你掩护。”秋戈的神情也随意,张口便来。
秋云轻轻摇头,调侃道:“你呀,难怪无明说你乃红尘中人,修不了道。”
无明对他的评价全凉州都知道,秋戈无以为意的笑了笑,秋云也露出一丝笑容,这丝笑意一闪而过,随即肃然道:“你只说对了一半,我带你会帝都,更大的原因是,如果有事,你能活下来,而你哥哥却不能。”
秋戈愣了下,有些不相信,秋歌有宗室实力,而他手无缚鸡之力,秋云却说他能活下来,这。。,如果别人说,他一定当个笑话听,可说这话的是他父亲,他无比佩服的父亲,这就由不得他不信。
“在帝都,或者说,在任何战场上,都不是修为高便能行的,”秋云叹口气,他曾经无数次让秋歌多学点朝政,可秋歌对这些不感兴趣,只对统兵征战感兴趣。
“还记得拓跋鹰遇刺吗?”秋云问道,秋戈点点头,秋云说:“端木正判断说是拓跋家族的人,又判断说是朝中大臣干的,可我的判断是内卫干的。”
秋戈惊讶之极,禁不住重复道:“内卫?不可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
“很简单,如果拓跋鹰被刺,拓跋千山便只能继续留在帝都为质,拓跋部落一时还派不出够分量的人来接替他,而拓跋千山虽然修为没有拓跋鹰高,可拓跋鹰不过匹夫之勇,拓跋千山才是统帅之才。不过,这只是其中之一,更主要的还是因为我。”
“因为你?!”秋戈有些惊讶,秋云点点头:“皇上下旨让我回朝,我担心凉州的安危,一直没有动身,于是皇上便开始猜忌了,杀掉拓跋鹰,有一举两得,不,是一举数得,首先,我要承担责任,不是免职便是回朝问罪其次可以借此调整凉州地方和边军官员第三才是留下拓跋千山。”
秋戈长长出口气,秋云对最近几个月凉州和朝廷发生的事的分析和预判,解开了几个一直在他脑中萦绕的疑团,他猜到了部分,但还有部分没有猜到,秋云明显比他看得远看得深,从凉州到帝都,秋云,甚至秋家,等于是从法场走了一遭。
朝局的变幻莫测,非普通人所能预料。
“现在应该没事了吧。”秋戈心里压着块沉甸甸的石头,小心的问道。
秋云摇摇头:“为山九仞,还差最后一着。”
“那一着?”
“为父的新职,还有,齐王,”秋云思索着慢慢的说道:“我不太清楚皇上会怎么处置齐王,听说太后临去前曾要皇上照顾齐王,皇上答应了。如果,皇上还记得对太后的承诺,齐王恐怕会被封藩国,让齐王就国。”
秋戈没有再问,只是长长叹口气,给秋云添上水,秋云瞧着他,其实秋戈这次的表现让他非常意外,以往,秋戈总是做出些让他很恼火的事,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可一转头,他还是照旧,要说他完全废柴吧,可又能写几首诗,能作几首赋,在凉州还小有名气,几首诗赋还传到帝都去了。
久而久之,他也不想管了,想来以秋氏家族的力量,保他个做个风流才子应该没有问题,可这次回朝,却让他刮目相看。
这一路,看似平静,波澜不惊,暗地里却是杀机重重,凶险异常。
原以为秋戈什么都不知道,可实际上他什么都知道,可他却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跟着,有意无意的配合他。
今天,他总算明白了,为何无明说秋戈是红尘之人,他看似浪荡的外表下,却是敏锐的视觉和嗅觉。
秋云完全可以确定,秋戈掌握的信息远远低于他,可居然能分析出这么多内情,这让他非常好奇。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秋云终于开口打破沉默。
秋戈却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的看着天边化出的一颗红球,那颗红色的光球正奋力喷出火一般的热量,将身周的云彩燃烧。
“怎么不想说,还是对父亲不满?”秋云没有生气,依旧平静的问道。
虽然理解父亲的做法,大哥确实比自己更优秀更夺目,留下大哥也很正常,可心里依旧有几分难受。
“儿子哪敢生父亲的气,”秋戈微微摇头,笑了笑说:“说穿也没什么,这不过是父亲几十年言传身教的结果。”
他那一笑在秋云眼中是如此勉强,可秋云依旧满意,端起茶杯却没有送到嘴边,漫声吟道:“我本癫狂客,疯行人世间笑看浮云游,渴饮沧海浪痴男怨女情,豪杰雄才忙平地起狼烟,野草埋残骸。”
秋戈苦笑下,这是他当初在凉州古战场凭吊时写的一首感怀,这首诗传遍凉州,继而传遍天下,成就了他才子的名声。
“好诗,好诗,”秋云称赞道,秋戈稍稍顶了一句:“父亲今日与往常大不相同。”
“说你几句好话,就与往日大不相同,”秋云笑了,将茶杯放下,看着儿子的侧面,轮廓分明,薄薄嘴唇紧闭着:“说实话,我没想到,不过,这就更证明我带你回来是正确的,你哥哥直肠子,统兵打仗还可以,这朝政他是不会的,我希望他永镇边塞,永远不要回朝参政。”
秋戈扭头看着父亲:“大哥既然能统兵作战,那自然能参透朝局,大哥只是不想搭理这些事,若他想作,比谁都强。”
秋云再次露出笑容,这次是发自内心的真正微笑,秋戈靠在廊柱上,望着天边更红的云层,几只飞鸟沐浴着红色的光芒,在彩霞中追逐。
秋云心情无比畅快,此刻就算皇帝的圣旨下来,赐他自尽,那毒酒也是世间最美的美酒。
自己这俩个儿子,都是人中之杰。
“父亲,您对太子监国怎么看?”秋戈开口问道。
秋云反问道:“你怎么看?”
“太子监国,这是皇上为驱散兄终弟及的流言,为太子正名。”秋戈略微思索便说:“另外,也警告那些鼓吹兄终弟及的朝臣,不要再兴风作浪。”
秋云微微点头,目光依旧期望的看着他,秋戈眉头微蹙,知道自己的答案还不圆满,便接着说:“刚才父亲说,齐王要就藩,只是皇上在犹豫,我估计皇上在观察,如果群臣反应太大,说明齐王的威望已经威胁到太子,皇上对齐王的处置可能会变。”
说完秋戈便看着秋云,那意思很明显,我就只能想到这些,秋云接着说:“还有太子,”秋戈有些惊讶,秋云微微一笑:“这么多年了,皇上的帝王之术玩得越来越熟了。”
秋戈有些兴趣了,起身坐到秋云对面,秋云眉宇间却满是忧虑:“除了齐王,皇上还在观察太子,为什么要观察太子呢?戈儿,你觉着当今皇上是什么样的人?”
秋戈愣了下,思索着,秋云喝了口茶,感觉茶水太淡,随手泼掉,挥手叫过园门候着的小厮,小厮跑过来,秋云吩咐他换壶茶,小厮提着茶壶跑出去,很快又提了壶茶进来,放在桌上,而后小心翼翼的转身回到园门外,园子里依旧只有秋云父子俩。
等小厮出了园门,听不到他们说话,秋戈才开口道:“这皇上是什么样的人,还真不好说,你要说他昏庸吧,他能坚守帝都,提拔父亲方回段昌,反击鲜卑,惩治贪腐,实现泰定中兴,这绝不是庸君作为,可要说是英主吧,好像也不对,这十来年,朝廷府库空虚,水灾旱灾不断,流民成灾,朝廷束手无策。
抗击鲜卑时,皇帝多次明发圣谕,诏令臣子,厉行简朴,可这些年呢,朝廷奢侈之风大起,其根子儿子以为还是在皇上身上,另一方面,官场贪腐之风再起,士庶矛盾愈发深了,说起来,这还是皇上的问题。”
秋云点点头:“你能看到这点也算不错了。”停顿下,他又说:“十年前的皇上,算得上英主,可自击败鲜卑后,皇上便倦政了,政务大都交给了朝臣,后来让邵阳郡王主政,在最初,他还是有雄心的,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士族的反对居然如此强烈。
据我所知,那几年,针对邵阳的暗杀便有七八次,士族还在各种场合公开诋毁邵阳,同时抵制朝廷的各种政策,拒绝捐粮赈灾,拒绝征辟,拒绝交纳钱粮,甚至出动私兵抵抗。
帝国内乱的苗头出现了,皇上呢?几乎整个帝国的士族阶层都站在皇上的对面,这股力量是如此庞大,皇上也不得不让步,所以,他杀了邵阳,向士族阶层妥协了。从那以后,皇上猜忌之心便有了,这些年,这猜忌也越来越强烈,几乎猜忌每个人,所以,他又不是英主。”
秋云站起来,夕阳洒在他身上,就像披上红色战袍:“太子前两年主掌朝政,结果行事过刚,引起士族的警惕,皇上赶紧重新主政,那次是皇上对太子的一次考验,结果,太子不合格。所以,皇上撤换了太子太保,将罪过推到他身上,任命左辰为太子太保。
左辰什么人,有名的士族中人,反对邵阳的中坚人物,皇上启用他的目的是缓和太子和士族的关系。可太子究竟能不能掌控这燕家江山呢?皇上不知道,所以,他要再次考察太子。”
秋戈听着听着眉头便皱起来了,看着父亲,有些不相信的插话问道:“难道他们真敢造反?”
秋戈丝毫没有意识到,他自己也是士族,中山秋氏,乃一等士族秋云冷笑下:“造反?有什么不敢的!看看史书,造反的有多少,前朝大周,本朝,再往前,有多少!”
秋戈倒吸口凉气,背脊上的寒毛都立起来了,秋云叹口气:“当今天下之弊,无过于土地兼并,农夫失地成流民,流民逃亡,朝廷税收顿减,府库空虚。这与大周晚期何其相似,当年的燕家不也只是士族一员吗,天下大乱,燕家趁势而起,太祖皇帝颁律人诏,目的便是承认士族的特殊地位,也因此将士族阶层团结到燕家身边,从而取了天下。”
“可造反要有军队啊!”
“呵呵,军队?军队中有多少士族门生子弟?就说我凉州边军吧,军中的军官有半数以上来自士族的门生子弟,况且,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粮草在谁手里?不是士族豪门的仓库里吗!”
秋戈有些傻了,原来皇权并不万能的,他不由想起柳寒的话,只要利益合适,朝政也是这样。
利益,利益平衡了,天下安定了,否则便是一场大乱。
秋云望着晚霞,喃喃自语:“圣人说得好,治大国若烹小鲜,须得小心加小心,太子,唉,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