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姝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宝隆寺的。
天色渐沉,一大片泼墨压着穹顶,让人透不过气来。戌时过后,几点稀疏的星星,终于穿破乌云,散发出微弱光芒。
其莫走进里屋,如往常一样掌起灯。
豆大的烛光亮起,榻上一双黑眸,直勾勾地盯着她。
其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公主!”
“其莫,你到底是何人?”弋姝冷着一张小脸,道。
其莫走近她,一脸疑惑:“我此前已与公主细细说过,是公主救了我。怎么今日又问起了?”
“颜染夫人死了。青彦大哥告诉我,她生前有个习惯,写祈字会不自觉多一点。”弋姝平静说着,黑白分明的双眸紧紧盯着其莫。
果然,其莫身形一顿,一瞬颓了下来。
室内,一片清冷的寂静。
良久,其莫终于抬头望着她:“公主想知道什么?”
“所有。”弋姝小脸终于现出一丝波动。
其莫怔怔,轻咬着唇思索了片刻。沉声道:“属下是西境王手下一等暗卫。颜染,亦是。”
“为何到我身边?”弋姝又道。
“颜染在弋国多年,她生下泽儿后,王爷本已许她自由。可公主得病,颜染是照料公主最合适人选。后来不知哪里出了岔子,侯府中有人怀疑她身份,颜染便顺势借诈死脱身。后来王爷听闻公主入了宝隆寺,身侧却无会武之人,便招属下前来。”
“是你偷的甘棠迷药?”
“是。”其莫坦然应下。
“你放的雪狐?”
“是。寒铁锁链本就出自西境,柳家也早就归属王爷,并不难解。”
“也是你下山告诉颜染,我对她起了疑心,引她自伤?”
“是。”
“为何要杀贺莞?”
“贺家想利用狐赐小公子,牵制北戎。王爷此举不过是警告!”
“狐赐?那位北戎公主在大燕生的孩子?”
弋姝震惊了,那孩子既是被西境王救走的,那雪狐……?
“是。”其莫点点头,证实了她的猜测:“雪狐一直是王爷豢养的。当年救那孩子,也是王爷下令。”
弋姝有些惊讶,其莫的坦率,完全出乎她所料。
她站起身,静静地望着她。
“所以,整个事情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却耍得我团团转?”
这也是她最介意、伤心的地方。她一直以来对其莫、甘棠虽说没到亲如姐妹的份,可也从未将她俩视为奴仆。
她们,是她最重要的伙伴。
其莫神色一僵,愧疚地低下头:“颜染那日只是让我帮忙放出雪狐,我并不知全情;后来我下山,见到彦九竟是她,才晓得杀贺莞之事。若我早知,怎会赌气射贺莞……”
正是她那一针,留下了巨大破绽,最终害得颜染身亡!虽说此事纯属阴差阳错,可颜染到底与她同属暗卫,便是往日不熟,她也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最后一事,西境王,为何如此处心积虑安排你们在我身侧?雪狐当年救我,也是有预谋?”
其莫默然,随即摇了摇头:“属下只是奉命行事,王爷心思实难揣测。不过属下可以保证,王爷对公主绝无恶意。”
弋姝不由沮丧。她想了半晚上也没想明白,她一个深宫小公主,根本没任何利用价值。而那位王爷如此费劲心思、不动声色布局多年,到底为何?
转首,将眸光转向院中。她不喜伺弄花草,夏日墙角还能有几丛杂草点缀。可冬日,整个院子除了一片灰黑的泥土,便一无所有。
萧瑟、枯败。
这样的日子,其莫却一句不说,陪了她五年。
虽说是任务,可这些同甘共苦的点滴,却是真的。
“其莫,明日你便下山回去吧。”弋姝柔声道。她做不到将其莫当成细作处置,可也很难再将她留在身边。
其莫一噎,眼中瞬间溢出了泪珠。
弋姝顿足,疑惑地望着她。
“公主……是要属下死么?”其莫颤抖着唇,面色一片惨白:“便是公主想要属下性命,属下也想整整齐齐死在宝隆寺……毕竟,这些年……属下守着公主是真心的……”
“我只是让你回西境而已。何时要你死了?”
“西境铁律,任务未完成,暗卫只有死路一条。属下便是回了西境,也难逃一死。”其莫泪光闪烁,委屈幽怨地望着弋姝。
掌心,早已一层薄汗。
她承认,她在赌,赌弋姝心软。
王爷铁血无情,唯有对这小公主自幼上心。只要能留在弋姝身边,不管她说了多少、错了多少,都是安全无虞的。
果然,弋姝动容,叹了口气:“以你的本事,逃出去就是了。我不说,那位西境王如何能知晓?”
其莫吸了吸鼻翕,显出几分“娇柔”来:“从未有暗卫成功过。”
弋姝一愣。这是怎样的主子啊?竟对手下如此无情……
“算了,你还是先回去睡吧。”弋姝有些挫败。
让她看着其莫送死,她做不到。
“那……属下今日与甘棠捡了些干枣,明日给公主做枣茶如何?”其莫抹了抹眼角,小心试探着。
“行吧。”弋姝挥挥手,“今晚之事,你别与甘棠说了。”
“谢过公主。”其莫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朝她微微行了一礼,随即轻快地走了出去。
这些年相处,她其实对弋姝性子摸得透透。聪慧是聪慧,可就是心软得一塌糊涂。偏偏,她还不自知,一直觉得自己高深、沉冷得厉害。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走在院中,其莫抬头望了眼紧闭的房门,不由感慨。便是在宫中受了些冤屈,与王爷当年那些刀光剑影相比,简直如同儿戏。
转念一想起她家那正儿八经的冷血王爷,不禁又摇了摇头:公主这样的心性,也不知日后受不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