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掌灯之时,医女在营帐内点起了油灯,中央简易手术台下的麻布已经被鲜血浸润。
几名医女小心地用干净的麻布团粘走小水猴子伤口上的血迹,并蘸着温水清洁了小水猴子的身体,然后小水猴子被小心地转移至旁边一张垫着柔软被子的干净床上。
扶苏站在木床边,小水猴子伤口上的腐肉已经被剔除干净,伤口被用针线缝合,并且涂上了金疮药。
那是一种军旅中的秦兵处理刀剑创伤的药物,对伤口止血愈合有奇效。
这种金创药成分复杂,在大秦属于军管禁药,民间药铺无法购买到。徐福从蒙恬将军的边军中搞来了几瓶,数量不多,这回差不多全用在了小水猴子身上。
小水猴子的身体此刻看上去,活生生就像胸前趴着一条一尺來长的大蜈蚣。
扶苏将手指放在小水猴子鼻前,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气息,然后就帮小水猴子盖上柔软轻薄的丝绸被子。
“他能活吗?”
“不知道。”徐福将双手放进医女端进来的一盘热水里清洗,“能不能活就看这小家伙能不能挺过今晚。”
“好在伤口虽长但不深,如果伤口往下再深半分,就神仙难救。”
扶苏点点头,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这小水猴子能不能活,就看他自己的求生欲了。
“去拿些食物进来。”扶苏吩咐医女道。
食物很快就端进来了,都是些粥啊包子啊之类比较清淡易消化的东西。
但是这些食物不是扶苏吃的,也不是给徐福的,而是给那对水猴子夫妇的。
水猴子的母亲身上的绳子已经被解开,此刻正泪流满面地跪坐在木床边,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床上小水猴子苍白的脸。
水猴子的父亲双眼通红,眼球布满血丝,但是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剧烈地挣扎,而是眼神复杂地看着扶苏。
羊过正在向水猴子的母亲交代一些事情,都是转述徐福说的,有关如何照顾术后的小水猴子的注意事项。
小水猴子的母亲边听边频频点头,此刻她的孩子就是她的天,只要是对她孩子好的事情,能救她孩子的事情,就算是恶魔说的,她也会听从。
“我们都走吧,给他们一家子单独相处的机会。”
扶苏全程没有和小水猴子的父亲说一句话,也没有解释一句话。
人们陆续离开,营帐内就剩下躺在床上的小水猴子,旁边的小水猴子母亲,以及还被绳子绑着的小水猴子父亲。
小水猴子的母亲看见别人都走后,就过去咬开了丈夫身上的绳子。
绳子解开后,小水猴子的父亲就站起身过去想要抱起床上的小水猴子,然后离开这个地方。
小水猴子的母亲却张开双臂拦在木床前,不让丈夫碰床上的小水猴子。
然后营帐内就响起了“桀桀桀”的尖利争吵声,能听出来小水猴子的父亲非常愤怒,他狂叫着推开妻子,想要去抱床上的小水猴子。
小水猴子母亲立刻一口恶狠狠地咬在丈夫的手臂上。小水猴子父亲手上吃疼,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嘶嘶嘶~”
小水猴子母亲呲着一嘴利牙,鼻翼周围的皮肤都皱在一起,四肢像蜘蛛一样着地呈攻击姿态,表情凶狠地瞪着小水猴子父亲。
她不是在开玩笑。
刚才的羊先生已经说过,她的孩子刚刚做完叫什么的手术,伤口刚刚缝合,此时千万不要有什么移动或剧烈动作,否则伤口开裂,必死无疑。
所以作为一个母亲,此刻无论是谁敢碰她的孩子,她都会拼命,哪怕对方是自己的丈夫。
小水猴子父亲失神地看着手臂上留下的牙印,以及从牙印中流出来的鲜血,又看看摆出攻击姿势凶狠盯着自己的小水猴子母亲。
“唉~”
最终水猴子父亲长叹一声,双手抱头颓然坐在营帐内的角落里,聋拉着头,一言不发。
小水猴子母亲解除了攻击姿势,重新跪坐在木床边,眼中满是温柔,她用手指蘸了一些医女先前端进来的粥水,轻轻地触碰小水猴子的嘴唇。
昏迷中的小水猴子下意识地伸出蛇一样的舌头舔了一下嘴唇,然后水猴子母亲就满脸欣喜地继续用手指蘸粥水。
小水猴子昏迷了一晚。
扶苏在医馆营帐外搬来一张竹椅子,半躺半坐,数了一晚的星星。
韩鸮在扶苏身边站了一晚,手按腰间青铜剑柄,眼睛始终看着医馆的营帐。
好在这一整晚,也没有见到那只男性水猴子跑出来。
羊过则拉来一张兽皮卷着身子,躺在扶苏的脚边没心没肺地呼呼大睡。
羊过的呼噜声响了一整晚,除此之外,还有营帐内传出来的歌声。
歌声没有特定的歌词和旋律,只是简单的哼唱,但是扶苏却听入了迷。
扶苏觉得自己能听懂这首歌,因为歌声的旋律就像妈妈那种在孩子耳边哼唱的摇篮曲。
而妈妈的摇篮曲,似乎是一种共通的语言。
月光在海面上洒下粼粼银光,浪花不断拍打着鹿儿岛的沙滩,海浪的声音配合着哼唱,就像恋人在医馆营帐外的低语。
这是音乐洗涤灵魂的力量。
鹿儿岛的池塘内,一些母水猴子将一只只小水猴子护卫在自己的怀中,轻轻地拍打着他们的后背安慰他们。
营帐内轻柔的哼唱传来,一只只母水猴子树起了尖尖的耳朵,然后也随着旋律哼唱起来。
一片优美温暖的旋律瞬间笼罩了鹿儿岛。
此刻的鹿儿岛就像是一个漂泊无依的孤独孩子,突然被母亲抱在了温暖的怀里轻轻摇晃。
就连鹿儿岛平时最吵闹的孩子,在这一晚也睡得香甜。
但是鹿儿岛的男人们,却在今晚一个个被泪水浸湿了枕头。
男儿有泪不轻弹。
但是就算是大人,也曾经是孩子,也有着在大海那边的母亲的呀。
在黎明时刻,扶苏终于撑不住沉重的眼皮子,沉沉地睡着了……
然后扶苏被一阵吵闹声惊醒。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只见韩鸮挡在他的身前,腰间的青铜剑已经拔出来一半。
而在韩鸮的正前方,那只男性水猴子站在医馆营帐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半躺在竹椅上的扶苏。
然后毫无征兆地,男性水猴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咚咚咚”地向着扶苏磕起了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