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沉,天色渐晚,垃圾场的焚烧塔依旧在往外冒着黑烟。
焚烧塔的周围本是茂密的树林,但如今这些树已经被砍得七七八八,只留下一些低矮的灌木和不知名的杂草,在这恶臭、肮脏的环境中继续生存下去。
唯一留下的大树,是位于停尸场中央的一棵菩提树,不知为何它无比的高大茁壮,有着粗壮的枝干和浓密的树叶,连绵不绝的黑烟也没有影响到菩提叶的碧绿。
它像一个标杆定在停尸场上,在炎热的旱季,尸体会被放在树下防止暴晒;在雨水连绵的雨季,它又成为遮风挡雨的天然大伞,这或许就是人们留下它的原因。
此时在这棵菩提树下,依旧有很多死去的人停放在这里,和那些等待被焚烧的垃圾一样,成为了无用之物。
在无垢世界的每一个城邦中,下城区的达利特是没有葬礼的,有些城邦是和垃圾一起一把火烧掉,有些城邦是扔进大海,有些城邦是抛弃荒野喂食野兽……
在这些尸体当中,有一具昨天刚刚送来的年轻女人,她是得瘟疫而死。
她样貌普通,看起来清瘦稚嫩,她肤色已经发青,一双手紧紧的攥着,眼睛紧闭,双唇向内抿着,显得很是安详。
她身上只盖了一些茅草,原来穿着的衣服早就被人扒掉,在下城区每一件衣服都要穿到破得不能再破为止。
一个身穿黑色麻衣,脚上踩着刀麻草鞋的大汉在菩提树下徘徊,他手里拿着一根带刺的木棍,在尸体周围巡视着。
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朝着菩提树走来,在摆放排列的尸体中找寻着什么,大汉马上迎上前去,道:“喂喂喂,你找哪个?是哪家的?”
这个身材高大的人披着栗色的大氅,蒙着脸,看起来不像是达利特。
大汉立刻变换了语气,道:“呃…您是…您是来找谁的?”
“我来找图雅,听说她的尸体在这里。”
“哦,图克家的图雅,没错,在这儿在这儿,您过来看看。”
大汉领着这人来到图雅的尸体跟前,就是那个披着茅草的女孩。
“为什么把尸体摆在这里,不火化掉?”穿大氅高大的男子问道。
“那雄老大定的规矩,尸体要火化掉,要付一个盐巴!不然……就慢慢等吧。”
在这里,底层的人死后想化作灰烬都没那么容易,要家人花一个盐巴才给烧。
没办法,焚烧塔的工作早被那雄给垄断了,大雨后有太多的东西要烧,一切都要排队。
家人去世如果想快点火化,就要给那雄交盐巴,否则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的遗体腐烂发臭。
如果不火化想拉着亲人的遗体直接埋掉?
也不行,上面下的命令,得瘟疫死的尸体都必须烧掉才行。
所以,很多穷的连一个盐巴都拿不出的人家,只能任凭亲人的尸体放在菩提树下,等到烂得不成人形就会被扔进河里,成为鱼儿的食物。
穿大氅的高个男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盐巴,递给大汉,道:“把图雅的尸体,送去烧了吧。”
大汉高兴地接过盐巴,朝着焚烧塔挥了挥手,招来两个人把图雅的尸体抬走。
“您还有什么需要吗?”大汉看出这个蒙面的高个男子身份不一般,恭敬地问道。
高个男子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盐巴,递给大汉,道:“让你们的那雄老大到这里来,我有事要找他。”
“呃,这个…”大汉一边接过盐巴,一边问道:“您找那雄老大,有什么事呢?他……他挺忙的。”
高个男子道:“我出一个金古斯塔,把这里的尸体全都火化掉。”
“一个…一个金古斯塔?我…我…”
“没错,一个金古斯塔,你应该做不了决定吧?所以,让那雄来。”
“好…好,我马上让那雄老大来!”
这个大汉的确做不了决定,因为他这辈子就没见过金古斯塔。
一个金古斯塔能换多少盐巴?一百个?一千个?还是整整一船?
他不知道,这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在这块烂泥地里是没有金子的。
高个男子在菩提树下盘坐,周围尸体的恶臭并没有影响到他,他安静地等待着。
没一会儿,那雄就领着几个手下来到了焚烧塔菩提树下,一个金古斯塔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这个那雄身材肥壮,在下城区这种地方,一个人如果能长得胖,足以说明他与众不同。
弱肉强食是这里的基本法则,大部分的人口只享有少部分的资源,为了满足自己就要从更弱小的人嘴里夺食。
不甘于平庸的人组织起来,利用团体的暴力去欺压没有组织的普通人,在暗无天日的世界,他们是最近最低的那片乌云。
团伙的老大那雄也只是个达利特,但他为了显示出自己的与众不同,在胸口挂了一个三角驼的角作为饰品。
这个角被磨得很锋利,在他还没有成为这一片的帮派老大时,他曾经拿着这根角去和人拼命,挣来了现在的地位。
所以他要把它挂在胸前,当做自己曾经奋斗的标志。
“喂,这位…怎么称呼?听说你要用一个金古斯塔,把这里所有的尸体火化掉!”
那雄上前,望着夕阳下盘坐在树下的男子,他分辨不出这人的种姓身份。
“是的,一个金古斯塔,将这里的尸体全都火花掉。”
“那…能不能先让我看一看你的金古斯塔呢?”那雄的小眼睛里冒出贪婪的目光,不过他还是颇为谨慎,问:“我该怎么称呼您?您是从中城区来的吧?”
“不,我生长在下城区,在垃圾场出生,在垃圾场长大。”
说着,高大的男子将脸上的蒙面巾拿下,露出了真容。
那雄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这个人是…是乔达!
那个被自己亲自送去萨丁神庙做祭品的少年!
“你…你是…乔达,你没死…”
那雄的“死”字才说出口,乔达摩从兜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猝然刺进了那雄肥硕的肚子里!
那雄根本没反应过来,他以为对方是要掏金古斯塔给他看,万没想到是一把铁制的匕首。
匕首插进了他的肠子里,剧痛传来,那雄嘴里发出了野兽般的吼叫,那是垂死的挣扎。
他奋力将乔达摩推开,然而乔达摩顺势抢下了他胸口挂着的三角驼角!
再冲上去,将这锋利的角狠狠刺入了那雄的心脏!
这是致命的一击,这个曾经杀死很多人,帮助那雄踩着尸体往上爬的驼角,直接刺入了那雄的心脏,结束了他的生命。
那雄肥壮的身躯轰然倒地,跟着他一起来的手下全都惊呆了。
一切发生的太快,他们完全来不及反应。
等意识到那雄已经死了的时候,这些手下拿起带刺的木棍想要冲上来打乔达摩。
乔达摩没有反抗,而是一把掀掉了缠在额头上的长巾,露出了印在额头的红点。
“婆罗门,他是婆罗门……婆罗门!”
对于垃圾场的达利特来说,婆罗门和神灵没有什么区别。
犹豫了两个瞬间,手拿木棍的人纷纷扔掉手上的棍子,朝着乔达摩叩拜,没有人去怀疑乔达摩的身份。
因为那雄已经死了,为了一个死去的老大,去打一个有可能是婆罗门的人,不合算。
而且老大死了,就意味着会有新的老大出现。
这笔账他们会算。
达利特们不识字,但他们都不傻。
在这片丛林,傻子是没办法生存的。
乔达摩走到刚刚那个黑衣大汉跟前,他已经扔掉木棍跪倒在地不敢抬头了。
“带着你的人,把这些尸体都火化掉。”
黑衣大汉微微抬头,回道:“回禀…回禀大师,这里的尸体太…太多,焚烧炉…装…装不下啊。”
乔达摩道:“不用焚烧炉,搭一个大木台烧掉,让他们安息吧。”
“是,是,我们马上去办。不过请问…请问您是哪一位大师?”
“我是萨丁神庙的三藏自来尊者。”
乔达摩说出了自己的法号和尊号,黑衣大汉连连叩头,“原来您就是三藏尊者!您就是三藏尊者!小的目连十三,给尊者叩头了,给尊者叩头了!”
一听说乔达摩就是三藏,那个掉了头没死,用臭尾草治瘟疫,给公主治病的尊者,那雄的手下们纷纷聚拢过来,朝他磕头。
乔达摩道:“不用给我磕头,快去搭台吧。还有,把你们割走的臭尾草都拿出来,分给那些得了瘟疫的人。”
这帮人面面相觑,对于是否要这么做还有些犹疑,因为这些臭尾草可都是钱啊。
黑衣大汉目连十三站起来,叫道:“还不快去!快去!还有,把垃圾场的人都叫出来,让他们帮着搭台子!快点,快点!”
那雄死后帮派就群龙无首,目连十三在帮派中一直是能说上话的那种,此刻他的话很有号召力。
于是,众人纷纷行动起来,一边将搜刮的臭尾草拿出来挨家挨户分发给垃圾场的民众,跟着让青壮年们都出来,搬木料搭台子,将这些放在树下已经腐臭的尸体一把火都烧掉。
很快,在菩提树旁,这个大木台子搭好了,是用家家户户废弃的高脚楼木料搭起来的。
民众们找到自己家亲人的尸体,含着泪将他们送上了木台。
此时,天已经黑了,目连十三拿来火把,扔到了木台上。
大火熊熊燃烧,乔达摩坐在菩提树下,看着哔啵作响的火焰,慢慢闭上了眼睛。
那些在世上走了一遭的人,没有享受多少生的快乐,便匆匆离去,一把火化为了灰烬。
而一直萦绕在意识中,乔达的执念与因果,也在大火中化为了烟尘,再也不见了。
从此,乔达摩就是乔达摩,再也不是乔达了。
“众生皆苦…”
乔达摩心中慨叹,他的脑海中突然想起在地球时曾经听过的一首乐曲。
那是在他小的时候,信佛的奶奶用收音机时常播放,奶奶曾说,当他哭的时候,只要放这首歌就会安静下来。
后来奶奶去世时,请和尚来做法,唱的也是这首乐曲。
那是一首叫《圣十一面观自在菩萨根本咒》的梵文歌,他本是不记得怎么唱的,但坐在树下,这首歌的旋律和词一瞬间从脑海中流淌出来。
他双手合十,清唱道:
“南摩惹纳达拉雅雅,
南摩阿里雅佳纳。
萨嘎拉,贝勒佳纳,
尤哈拉佳雅,达他嘎达雅。
阿啦哈帝,桑雅桑布达雅,
纳摩萨噜哇,达他嘎提呗。
阿啦哈帝,桑雅桑布提喂,
南摩阿里雅,阿哇噜格帝…”
乔达摩的清唱声悠扬绵长,一开始没有人注意,他们只听到火烧的啪啪声。
渐渐地,靠乔达摩最近的目连十三听见了歌声,他跪在乔达摩跟前聆听。
接着,又来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人围在了菩提树下的乔达摩跟前,聆听他的清唱。
音乐比文字更加的古老,音乐比文字更加有感染力。
虽然达利特们听不懂乔达摩在唱什么,可是那旋律直击他们的心灵,击中了他们的痛苦。
不知是谁第一个哭了出来,是因为受音乐的感染,还是想到了失去亲人的痛苦。
哭声在菩提树下蔓延开来,眼泪伴随着火光在人们的面孔上流淌。
他们纷纷跪拜在菩提树下,面向三藏尊者宣泄自己的痛苦。
乔达摩一直闭着眼睛,忽然之间,他的脑中一片空灵,黑暗中再次出现了无数光点。
这些光点朝着他的脑海汇聚,汇聚在一起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光球,接着“轰”的一声……
乔达摩猛然睁开眼,他陡然发现,自己眼前出现了不一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