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一张张地翻过照片,照片的角标上好像用红色记号笔写过字,但因为被水浸泡,已经看不清了。
他清晰地记得照片里的场景。
他穿着白色的比试服,在少年宫的剑道馆里跟着剑道老师挥剑,妈妈在舞台上挥舞着卷成筒状的海报,为他加油。
然后是“爸爸”送给妈妈的第一辆车,一辆粉红色玛莎拉蒂,妈妈搭在车把手边,对着镜头比了个耶,但不是偷拍的镜头,而是“爸爸”的镜头,本来在照片上,“爸爸”也会入镜,但他的脑袋被人抠掉了。
还有商场,小楚子航和妈妈坐在星巴克的座位上,一边喝咖啡,一边吃巧克力慕斯蛋糕。
每一场照片都是偷拍的,隔着草丛,隔着玻璃,隔着雨幕
妈妈在照片里呈现出很多种样子,欢笑的、凝眸的、孤单的,像母亲、小女孩、妻子,略显青涩的楚子航总是板着一张脸。
给人的感觉,拍摄的人像是什么变态跟踪狂。
翻到最后一张,楚子航忽然愣住了。
那是一张全家福。
拍摄地点不是游乐场,也不是别墅,是简陋的农贸市场。
昏暗的天飘着零星的雪,三人的背后是一辆面包车,后备箱打开,腊肉和香肠装在红颜色的塑料袋里,一袋青提,散装的酥糖和绿豆饼,两箱纯牛奶,还有一个没开封的崭新电动小火车玩具。
穿羽绒服的小孩子戴着毡帽,手里拿着一只被掐断了钳子的小龙虾,高高地举起来。
那是6岁的楚子航,站在他左手边和右手边的,是他的亲生爸爸和妈妈。
妈妈对着镜头发愁,爸爸左手里拿着装卤水的塑料盒,里面是刚买的热乎卤大肠。
全家福上用黑色的记号笔写下了字。
“我最爱的儿子”,“我最爱的老婆”。
楚子航忽然明白这些照片是谁照的了。
悄悄跟在他们母子俩后面拍照,像是那个男人会做的事情。
他是卡塞尔排名前十的执行官,变装和跟踪对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既然这么舍不得,为什么当初还要分开呢?
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牵着心爱女人的手,却毫无作为地拱手把她推到了别的男人怀里,弄的只能像是变态跟踪狂一样偷拍。
卡塞尔的“级”执行官,是绝不会缺钱用的,即使身无分文,也能凭借自己的本事,赚来普通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但那时候,家里的生活一直紧巴巴的,特别是在生下楚子航之后,妈妈原本都准备退出舞蹈团,但为了楚子航的奶粉钱,不得不重新整理旧服装,去赚钱补贴家用。
“你爸爸就一点好,每天我下班都会来接我。”妈妈曾经用开玩笑的语气和楚子航讲过。
然后妈妈就开始精心地打扮自己,在镜子前挑选小裙子,把外婆留给她的首饰从精致的小盒子里拿出来,珍珠耳坠,千足金项链,玉镯子,她忽然变得光彩照人,风情万种,身上飘着澹澹的香水味道。
“子航乖,饿了就吃面包,妈妈晚一点回来。”
她总是抽爸爸出去和同事喝酒的晚上出门,留下楚子航一个人在家,电视机播放着动画片,小火车玩具在循环的轨道上卡吱卡吱地前进,直到电池没电,喝醉了酒的爸爸和风风火火的妈妈从门外挤进来,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妈妈抱着楚子航,去里间睡觉,爸爸醉倒在客厅,浑身散发着酒臭味。
回过神来,他们已经离婚了,楚子航被法院判给妈妈,住进了大别墅,穿上了几万块钱的名牌新衣。
但他们一家三口再也没聚在一起过,只有楚子航在爸爸妈妈之间来回,好像这个家还存在着。
再后来,男人消失在那个雨夜,这个支零破碎的家,终于彻底瓦解了。
“我们在一间废弃的厂房里找到了这些照片,似乎是被水冲出来的。”校工部的人说。
上百台抽水泵正在马力十足地往外抽水,湖的深度,已经肉眼可见地下降了,校工部的人进一步的搜查中,偶然发现了这些照片。
他们当中有人认得楚子航,在去年的暑假里,这位“级”专员,给过他们不少照顾,因此立刻有人拿着这些照片找到了楚子航。
“可以带我过去么?”楚子航抬头问道。
校工部的人指了一个方向:“请跟我来吧。”
路明非走在水泥路上,和夏弥、绘梨衣一起分享这些照片。
“哇塞,师兄,你从小就是面瘫吗,都不笑一个的。”夏弥指着小时候的楚子航说。
“这张照片不是笑了么”路明非手里握着那张全家福。
“可爱。”绘梨衣说。
“哪里哪里?”夏弥凑过来看,认真一看,还真是有微小的弧度。
路明非的关注重点不在楚子航身上,而是在他身旁的楚天骄。
黑色的短发,大冬天也穿着白色的衬衫,衬衫角塞进了裤腰带里,很有上世纪港台明星的感觉,从五官来看,他的确很帅,也难怪苏小妍当年会喜欢上他,但手里的卤大肠让他的气质掉了一大截。
校工部的人把他们带到了一个一座灰白色的三层小楼附近,之前这里的一楼被水浸没了,但多亏了抽水泵的辛勤工作,水位已经下降到废料堆积区。
“这里是”
“师兄你来过这儿”
“爸爸以前在这里上班,我曾经来拜访过。”
楚子航顺着记忆,从长长的走廊进去。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这片厂区已经被法院贴上了封条,封条上写着“寰亚集团破产清算”。
但看门的老大爷见他眼熟,还是为他打开了门,带他去找到了爸爸的单人宿舍间。
“照片就是在这附近捡到的。”校工部的人说:“飘在水面上,我们的潜水人员把它们收集起来。”
“嗯。”楚子航点点头,继续往里走。
拐过一个弯,有一个房间,锈蚀的门锁掉落在地上,门似乎被水冲开了。
那就是楚天骄曾经的宿舍。
一群人进入房间,正中间是一张湿透了的床,其它诸如热水壶、水杯等日常用品被散乱地冲落,白色墙皮被水泡的发裂,脱落着掉下。
楚子航觉得奇怪,因为唯独这个房间还有很多积水,他敏锐地感觉到床垫有什么问题。
上一次来,是那位老大爷陪着他一起的,他们只在这间屋子逛了一圈,没发现什么东西,楚子航就回去了,也没想过要搬开床垫,正常人一般都不会想到床垫会被动了手脚。
但那个男人,他就不是一个正常人。
楚子航迫切地想要抬起床垫,他离那个男人隐藏起来的一面很近了,但他忘了自己还处在暴血后的虚弱期,浸透水了的床垫是原本重量的好几倍,他忽然一下没站稳,踩滑了朝后倒去。
一个娇小的怀抱接住了他:“师兄,吃豆腐也不是你这样吃的啊,好没技术含量。”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楚子航从夏弥的平板胸怀里站稳了身形。
“要是你是故意的,我已经在喊非礼啦。”夏弥扶住了他。
“我来吧。”路明非自告奋勇,抬起了床垫。
床垫下方是一个实心的金属墩座,但床垫和墩座并非完全吻合,有些许错位。
一个严密拼合的暗门映入眼帘,铁皮和铁框架焊好,还加了一把沉重的挂锁。
隐约能看到水从暗门的缝隙中涌出来。
路明非拔出楔丸,刀锋和铁锁碰撞出火花,锁开了,两侧的暗门因为重力掉落,这是一个隐秘的地下室,装满了水。
“看样子,要用抽水机把这里的水抽干才行啊。”路明非挠挠头。
虽然他可以直接潜水,这下面的水,因为长期未曾流动过,有一股难闻的水臭味,像是臭皮鞋,他才洗了澡换了衣服,属实不是很想跳进去。
“等等”楚子航蹲下身,从校工部那里要来强光手电筒,对着暗门照下去。
射灯没有照到墙壁,而是照到了一个大约直径两米的破洞,就贴着暗门边大约七八米远的位置。
“有人挖隧道来过这里?”路明非皱眉。
楚子航摇摇头:“这个洞应该是我使用君焰无意中炸出来的,这边属于工厂员工的居住区和办公区,地势比建筑工人居住的集装房区域要高一些,水位也要更高一些,地下室的墙壁和下面的区域相通,炸开后,就变成了一个连通器,水位会趋于一致,地下室里的水,会从那个洞里被吸出去,照片应该就是从那个洞里被冲出来的。”
“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路明非用睿智的眼神夸赞楚子航渊博的知识,他早就忘记连通器是初中物理就学过的东西了。
“绘梨衣有办法封住那个洞么?用冰暂时把那里冻结住。”楚子航问。
“对啊!还有绘梨衣!”路明非才想到。
因为他们一直在用交谈,绘梨衣其实弄不懂他们在干嘛,她现在的心情大概就是在和大伙逛街,你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于是路明非用日语给绘梨衣完整地说明了一遍他们在干什么。
绘梨衣:“所以要想办法把这下面的水给抽空是吧。”日语
路明非:“对,但是要先把那个洞给封住,不然好像不行。”日语
绘梨衣认真脸:“我明白了,包在我身上吧,r和大家先出去。”日语
总之这件事就这样交给了绘梨衣,其他人被要求撤离,路明非顺便也把校工部的人给赶走,只留下自己人。
“她要干什么?”楚子航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真的有好好告诉她要做什么事情么?”夏弥也用狐疑的眼神看着路明非。
此刻三人退到了楼外的露天停车场蓬,离小楼有十几米远,绘梨衣隔着窗户和他们招手,微笑着比了个大拇指。
“放心吧,绘梨衣她又不是小孩子了,今年她都要二十了,已经是个成熟可靠的大人了。”路明非选择无条件相信自己的老婆。
话音刚落,那栋三层高的小楼墙壁,无声无息地崩解出一个大洞,绘梨衣双手合十,眼里迸射出金色的光芒,水泥地面上裂开一条深深的沟壑,由浅到深处,尽头的大地轰然塌陷,出现了一个直径两米的深井,地下室被强行挖开,暴露于阳光之下,其中的水顺着沟壑潺潺流动,流入了那个深井之中。
绘梨衣高兴地挥手,脸上写着“快来表扬我”。
路明非走过去和她击掌:“绘梨衣好厉害。”
“嘿嘿。”绘梨衣喜滋滋地笑了。
“这对夫妻,是笨蛋吧”夏弥缓缓道。
“问题顺利解决了不是么?”楚子航望着地上那道至少10米深的沟壑,小心地绕边走,以免掉下去。
尘封多年的地下室终于暴露在他的眼前。
有一根钢管立着,楚子航和夏弥顺着钢管滑下去,路明非背着绘梨衣,从高处轻盈地落地。
因为水流,里面的布置被冲的乱七八糟。
但一眼望过去,还是能看到很多东西。
比如经典的爵士乐黑胶唱片,这种东西看起来不起眼,可存世量已经不多,某些版本简直就是天价。
再然后是雪茄,楚子航捡起一根,虽然被水泡的发皱,但还是认出了它的牌子,古巴产的最正宗的雪茄,不止这一根,全部都是。
还有威士忌,最浓烈的岛屿威士忌。
中央是一张舒适的大床,铺着澳大利亚绵羊皮。
老式相机落在地板上,旁边还有洗照片的全套设备。
角落里是健身设备,哑铃个头比楚子航脑袋都大
阳光从破裂的楼层墙壁照射进来,楚子航彷佛看见了那个男人在这里生活的样子。
他穿着勾勒出肌肉线条的紧身恤,游走在这个空间里,叼着雪茄烟捧着威士忌,他靠在水池边冲洗相片,低音炮放着猫王1956年演唱的那首伤心旅馆。
在楚子航心里老爹一直骚骚的,但他想不明白那股骚劲从何而来,一个在工厂给老板开车的司机,除了能在洗浴中心吹牛,还能做什么呢?
今天他终于明白了,他的老爹懂最好的雪茄和最好的烕士忌,爱听猫王好玩摄影。
那个男人去过很多地方,有过很多的经历。
他本是那种刀头舔血的人,一辈子和普通人的生活都没有关系,陪伴他的只有香烟烈酒和冰冷的佩刀,兴致来了,或许去酒吧邂后一夜情,他很容易就能让女人们痴迷。
但他错误地爱上了一个叫苏小妍的女人,那女人跳舞跳得很好,以他的本事追一个美且笨的女舞者太容易了,他们结了婚生下了孩子,一切都很美满。
他过了那么几年普通人的生活,他贪恋这一切,却不得不遗弃,因为他知道,最好只让香烟、烈酒和尖刀陪在他的身边,否则终有一天,他将会给自己的妻儿带来灭顶之灾。
所以最后他将老婆和儿子都推开了,甚至还提前找好了一个值得托付的男人。
多酷啊,这就是楚子航的老爹。
但如果老爹没这么酷就好了,如果他真的就只是一个爱吃卤大肠和双倍辣鸡翅的司机,或许他们一家人还在过着普通幸福的生活。
楚子航忽然有些埋怨那个男人,真想对他抱怨,为什么当年没忍住,要爱上自己的老妈。
况且既然爱上了,至少要负责到底吧,中途撤退算什么男人。
但他再也没机会把这些话说出口,他拿出那张全家福,手指轻轻摩挲。
男人的脚下有他自己的签名,用飘逸艺术体写着“楚天骄”。
一切,真的都成为过去式了。
“爸爸,你还活着么?”楚子航轻声问。
“怎么了,师兄?”夏弥在他的额前挥挥手,“感觉你好失落。”
楚子航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你干嘛!我要叫了!”
“对不起,我只是想要感受另一个人的温度。”
“感受到了么?”
“嗯,谢谢。”
楚子航松开了手,但夏弥又握住了他的手。
“有时候,还是不要勉强会好一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