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叶飘零,满地花黄。
深秋的天,寒意更浓。
原本就干涩凋敝的荒芜平原上,只剩下寥寥几株枯枝老树,在凛冽的秋霜中瑟瑟发抖。
呜呜咽咽的寒风,带着呼哨,一路扫荡,卷起残叶尘土,打着璇儿升向高天。
今日,不见日头。
有些灰蒙蒙的天,遮蔽了时光,也令人分不清东西南北。
世代居于此,与世无争的部落牧民们,赶着牲口,放牧四野。
平原的尽头,在那地平线的分割处,信步走来一老一少。
年轻的是白面道士自然是姜恒,身后跟着身披大氅的老者,则是他刚收不久的弟子,大妖黄山君。
“徒儿,”姜恒忽然驻足,抬头望向身旁一棵枯枝老树,伸手细细摩挲起来,“为师不想走了。”
“师尊累了吗?那便在此歇息片刻。”
“不,我的意思是,凛冬将至,我们今冬就在此地安度吧。”
“只要能跟着师尊,徒儿去哪都没所谓,只是此地物资匮乏,生活清苦,只怕……”
“你是怕为师吃不了这份苦?”姜恒笑了,“修道之人,不是讲究无欲无求吗?也不对……”
话锋一转,姜恒兀自嘲弄道:“诸天神佛,道尊圣人,尚要建天庭,立道场,广收门徒,受众生香火,寻大道之真,何况我等?”
黄山君沉默。
他不懂。
姜恒其实也不懂。
何为真正的无欲无求?
“走吧。”
稍事歇息,两人“闲庭信步”,继续往前行去。
“徒儿,给我说说修行之道吧。”
“师尊想听哪般?”
姜恒心中一思量,“说说你的修行之法吧,譬如你是如何修炼的?”
“是,”黄山君开始娓娓道来,“弟子靠食人……”
“打住!”
姜恒立马打断了他。
这方法明显不适合人类修炼。
甚至也不适合精怪修炼。
看黄山君就明白了,卡在瓶颈,不人不妖。
“那你就说说修行境界吧。”
“师尊……”黄山君忽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但说无妨。”
“照弟子百余年的修道体会,知晓的越多,未必就是好事。”
“此话怎讲?”
说到修炼,姜恒就是一张白纸,啥经验都没有。
黄山君若有所思,踌躇良久,忽的一脸懊悔之色,“因为……会坏了心境,知晓的越多,便会急功近利。修炼一途,最忌讳根基不稳,厚积薄发才是关键。”
姜恒思量。
有道理。
这不恰好应了“道法自然”这一道家至理吗?
知道的越多,便越会急迫的想要突破到下一个境界。
就好似盖高楼,打了地基也得等它稳固一段时间后再盖楼,匆匆行事,只会适得其反。
“那你就说说,第一个境界要如何修炼?”
黄山君点点头,“第一个境界叫做‘蒙昧空身’,也作‘蒙昧’境,是所有修行的基础。”
所谓蒙昧,行形体上来讲,就是“未开化”的意思。
而蒙昧空身,就是要将未开化的身体,调理成可以适合修道的身体。
五浊恶世,人食五谷杂粮,也饮血吃肉,身体多有污秽。
而想修成道体,则要祛除这些身体存积的污秽,炼至“无垢”之躯。
这就是为什么,年纪越小的孩童,反倒越容易走上修道之路。
因为这般年纪正值蒙昧初开,被尘世的污秽浸染的自然也相对较少。
而年纪越大,沉积的污秽便越是沉重。
倘若到了耄耋之年,基本已经无望修行了。
姜恒这具身躯尚年轻。
虽已过了弱冠之年,但所幸他穷啊。
平素间只能食些蔬菜野果,鱼肉基本靠蹭,一年也吃不上几顿,如此,反倒让身体少了这许多污秽浸染。
“那又该如何修炼‘蒙昧’境界呢?”姜恒问。
“吐纳周天。”
“吐纳?”
“是,”黄山君继续道:“天地本有灵,吐纳天地之气,去芜存菁,待到身体彻底‘空身’,便是入了蒙昧境。”
“有何好处?”
“可驻容颜,获一牛之力,增寿一甲子。”
“当真如此神异?!”姜恒咋舌。
不过他却瞥了眼身旁的黄山君,心中计较,那你怎修的如此苍老?
似看出姜恒的心思,黄山君冗长一叹。
“弟子若能突破,自可恢复原本容貌。”
你还能返老还童?
姜恒心中更惊!
怪不得传言中,诸天神佛争破了脑袋都想窥探大道真理呢。
单单一个初始境界,便有这许多好处。
黄山君拜他为师,也正是为了这个原因。
现在回想,姜恒觉得他之前随口胡侃的一通“嘴炮”,好像还真有那么一丝道韵在里面。
不待姜恒追问,黄山君主动献上了一套“吐纳周天”的口诀。
《陈氏本经》。
“这是洛水之畔的修行家族,‘陈家’的家传吐纳口诀,属于‘黄级’功法。”
姜恒侧眼,惊疑道:“功法还分‘品级’?”
“对,”黄山君与他解释道:“功法分‘天、地、玄、黄’四级,黄级为最低。”
“有何区别呢?”
“自然是大有不同的。譬如,这套陈家的《陈氏本经》,吐纳筑基后,可获最基本的增寿一甲子外,以及一牛之力。”
“这你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没区别啊。”
“师尊莫急,”黄山君倒笑了,“徒儿之前所说的,便是最基础的突破境界的好处,但若换成‘玄级’的吐纳之法,那便可获得三牛之力。”
“三牛?!”
姜恒没想到,跨一个级别,竟然能相差如此之多。
黄级只能获得一头牛的力量,而玄级,居然可以获得三头牛的力量。
如果换成地级呢?
天级呢?
简直无法想象。
姜恒心中又想到了什么,忙追问,“寿元呢?玄级的多增加几何?”
“仍旧一甲子。”
“寿元不增?”
“不增,寿元只能通过突破境界所获得。”
黄山君幽幽叹息,“师尊这下应该明白,弟子为何会容颜苍老了吧?那是因为弟子的寿元将近,再有十年,便要归于黄土了。”
姜恒终于明白。
黄山君不断食人,真是走投无路被逼的。
若十年内无法突破境界,他就要“归位”了。
到时尘归尘,土归土,苦苦修炼,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而且弟子日日食人,污秽缠身,连带着更是损去了大量寿元。”黄山君一脸懊恼,追悔莫及。
人本就是杂食生物,黄山君日日食人,等于日日破功,污秽缠身。
若再多食些日子,怕是连这十年寿元也会损耗殆尽了。
所幸姜恒指点,让他迷途知返,还有机会。
因此,黄山君才要跟着姜恒。
期望他能有所进步,助自己摆脱绝境。
凭他自己,有生之年恐怕也无可能再行突破了。
由黄山君身上,姜恒好似看见了未来的道途之艰。
修道之路,需厚积薄发,需步步谨慎,一招错,满盘皆输,再无任何悔棋的可能。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修道已如此艰难,若有可能,必不修那低等的“黄级功法”。
“还有其他的吗?”姜恒眼巴巴看着黄山君。
“有。”
黄山君又说了几套。
葱山乜家的《乜真传》。
涂川许氏的《白鹭经》。
云州靠山宗的《龟寿图》。
……
姜恒眼皮直跳。
他哪来这许多乱七八糟的吐纳功法?而且都是“黄级”的,修炼哪本也并无差别。
只是难易度与修炼方法,有些各异罢了。
虽说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
可姜恒实在不甘心。
“还有吗?好点的那种,譬如‘玄级’、‘地级’什么的。”
黄山君听的直摇头。
他告诉姜恒,能有家传的黄级吐纳法修炼就不错了。
想要玄级,那是大世家才有可能收藏的“宝物”。
也定然被列为家族的镇族之宝。
除了族中头角峥嵘之辈,外人是绝对无可能修习到的。
除非你灭了这个家族,或是用其他手段威逼利诱,抢夺到手。
譬如黄山君手中的这些,都是被他吞食之人,生前惧怕,这才被他恐吓说出。
黄山君原本是想参考一番,看看有无利用价值。
现在都留给了姜恒。
可姜恒委实不想修炼这些最低等的功法。
甚至此刻他都有些后悔了,悔不该没跟着徐家兄妹去往“云梦泽”,说不定看在“过命”的交情上,能借于他阅览一番。
至于“地级”的功法,那是属于“道藏”范围了。
听说在皇宫中有收藏。
只有皇族子弟才能修炼。
天级?
没听说过。
可能只有给功法排“品级”的人,才知晓吧。
姜恒死心了。
至少在黄山君身上,他是不可能有收获了。
“走吧。”
“师尊不想要这些功法吗?”
“太拉胯了。”
“‘拉胯’?师尊此话是何意?”黄山君满头雾水。
姜恒一撇嘴,笑了笑,“就是说,这些功法太垃圾,太低等了。”
原来是师尊瞧不上。
黄山君心中一盘算,问姜恒,要不然,他去打个劫?
姜恒摇摇头。
算了。
玄级功法是那么好抢夺的吗?
若是一个家族中有玄级功法收藏,定然也有不出世的“老怪物”镇守。
即便黄山君实力强悍,又能端几盘菜?
再说吧。
师徒两人一前一后,继续走着。
姜恒发现,平原之上,两样东西最多。
巨大的嶙峋乱石,以及时不时踩上那么一两脚的牛羊粪便。
不知不觉已经走了一天。
眼看天色将暗,黄山君打算在巨石之上掏个洞穴出来,也好供师尊休息。
“哞哞哞……”远处,有牧民赶着牛羊而来。
姜恒笑了,问黄山君,想吃肉否?
黄山君闻言,微微摇了摇头。
他是真心有些怕了。
“你不吃,我吃。”姜恒带着黄山君,与那牧民迎面走去。
“师尊也食人?”黄山君一愣。
很快,两相见面。
“这位老客,你往何处去?”
牧民道:“往南迁徙。道长何来?”
“从南来。”
“南方可暖?”
“没有此地冷。”
“是,此地天冷,道长可要喝碗热汤?我正要搭建毡房。”
眼见天色渐暗,牧民打算就地安营扎寨,待到明辰天亮,再行赶路。
姜恒望去。
一头老牛正拉着一大车物什,跟在牧民身后。
“如此,那就叨扰了。”
省的再让黄山君掏石砸洞。
天气寒冷,住在石洞中不便生火,能冻死个人。
姜恒又吩咐黄山君,帮牧民安营扎寨,但是不许使用术法,免得吓倒他。
黄山君答应了一句,便往牛车走去。
谁知一抬手,差点把整辆牛车都掀翻。
吓的牧民连连咋舌。
“老人家,气力不小啊!”
很快,黄山君便帮着牧民,赶在天黑前搭建好了毡房。
火盆内的木柴劈啪作响,炭火烧的通红,散出阵阵火光,将整间毡房都映照的温暖如春。
再加上牧民的烤肉,烫口的油茶,让姜恒浑身血脉舒坦。
“老客,你每年都要进行这般的长距离迁徙吗?”姜恒问牧民。
一般来说,不坐车船,至少也要走上大半年,才能到达温暖的南方。
况且还要赶着这批牛羊,脚程就更慢了。
这一来一回,怕是一整年都在赶着牲口迁徙的路上了。
“这次,我是不打算再回来了……”牧民无奈一叹,眉心骤然结起万千愁绪。
“原本此地草木丰盛,四季如春,极其适合放牧,不想几年前,来了一位自称‘赤山大王’的妖怪,喜好食人,也食牲口,搅闹的此地不得安宁……”
“赤山大王……”姜恒心中咯噔,怎么这个世界哪都有喜好食人的妖怪?
姜恒莫名瞥了眼黄山君。
但见黄山君微闭着双目,手捧茶盏,悠哉的抿上一口,像极了安度晚年的耄耋老者。
“是啊,”牧民继续说道:“后来赤山大王不食人了,却威胁平原上的百姓,每月上交十头牲口,谁不交就吃了谁,我也是没了活路,这才想要离开此地。”
牧民的话音刚落,毡房外却就是突兀传来一声尖利的冷笑。
“你以为,逃的出我们‘大王’的手掌心吗?”
这道声音尖细锐利,好似一柄小刀,划拉的人心头发毛。
毡房的门帘一下被挑开,钻进来的居然是个长着墨绿肤色,身形枯瘦,尖嘴獠牙,眯缝着一对狐眼的妖怪!
牧民见此妖,竟吓的当即就“噗通”一声跪拜在地,语无伦次,连连磕头!
“求尊驾饶命啊!我、我真没有想逃,我、我只是……只是……”
姜恒面无表情,围着火盆继续喝茶。
黄山君也在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