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飞扬,从长安通往柳城县的官道几乎全是黄土铺就。
张哲发现自从他来到这个时空之后,所经历的小型载具中,还是家中的那头憨驴骑起来最是舒服,可骑可躺还能随时下来走几步。
大郑使用车具的规矩大多沿袭古汉制度,此刻作为侍中承旨、兼新出炉的权宗正寺郎中,张哲的身下就是一辆被称为轺车的载具。轺车是一种马驾的轻便车, 四面敞露,可四向远望,因车箱较小,车速较快,故又称轻车。皇帝使者和朝廷急命宣召者一般乘轺车,轺车也指代使者。一匹马拉称轺车, 两匹马拉称轺传。
张哲这辆车有两匹马和一个车夫, 身后还有六名骑马禁卫拱卫,他必须端坐如山,任由满路尘土迎面扑来。怪不得临行前,孟小婉暗中替他准备了好几块湿毛巾。
对于皇帝的报复,张哲两口子都有所预料。但是当具体的差事下来后,张哲与孟小婉都被吓得不行,只当是苏明烟与张哲的那件破事让皇帝知道了。
那一夜,孟小婉还差点动了胎气。
还在何灵姑第二日来了一趟看她,也带来了申屠贵妃的话。原来是皇帝嫌弃张哲干扰了杨尚央的“享乐环境”。按照孟小婉老师的说法,皇帝刚刚将小儿子和小孙子认祖归宗,正想好好补偿一二,见到这父子俩身边没个贴心人,有些看不过眼,所以觉得张信之太过碍眼而已。
“断不能让苏姐姐真个嫁了自己的仇家,不然她这辈子却也太苦了。夫君去了柳城县,只管拖延时日, 最好办不成此事, 就算是丢了官职也不打紧。虽然是林芙娘做的好事,但毕竟这种事到底是夫君亏了苏姐姐。”
孟小婉的话一直在张哲的脑海里转悠,张哲从袖中摸出灰扑扑的湿毛巾再次擦了擦自己的脸庞, 一时陷入了沉思。
妻子关于宁可他退出官场的话并不是一种安慰,张哲发现孟小婉这段时间都有这个想法。他也知道孟小婉这种想法的来历。
自从来到长安后,除了何灵姑,孟小婉几乎不敢出去见人,为的就是怕人问及家中的妻妾。在这个社会环境里,“贤妻”才是所有人的道德衡量标准。女人们为之付出的是分出自己的家庭份额和丈夫的情义。
之前张哲还是举士的时候还倒好说,可如今她的夫君已经步入了官场,有了同僚、上司、竞争对手甚至于敌人。
便是洒脱如她,风言风语的听多了,也开始担心张哲会在外得个“惧内”、“不孝”的名声。尤其是她正在孕中,最是敏感,嗜辣的她也极为相信“酸儿辣女”这句古谚。若最后生下一个女儿,半年之内不能生育,而张哲身边一直空悬的话......。
“离开官场?”这个念头只是在张哲脑袋出现了一秒,然后就被他无情的抛开了。这一年多的际遇让张哲已经抛开了一切世外桃源的幻想,若是不能取得功名和权势,自己怕是连妻子都保护不了。
柳城县东北翠河驿。
这是京城周边中的一个大驿, 虽然过路这里的人不多, 但是这座驿站却显得不小, 概因这里的前身是一座侍郎别院。
前往柳城县的路程不是很顺,前半程有尘土,后半程又淋了一场蒙蒙秋雨。
张哲提着湿润的前襟走进驿站后院时,正好看见了一方鹅黄油纸伞从一处石桥上缓缓走下。擎伞人身着一袭白底碎花的襦裙,满头乌发不见半点饰物,只簪着一根乌木簪子。只因那女子肌肤太白,与白裙混成一片,让人第一眼就关注到了她那显得尤为美丽的小小红唇。
苏明烟听说陛下派来了侍中,知道是来派来劝自己的,大约是之前的几位内官说不动自己,这次便派了皇帝身边的亲信官员来。虽然来人不是宣旨的,但她也不敢怠慢,一个人擎伞而来。
她没有防备来人居然直接走到了后院来,与她碰了个正着。
“啊!”苏明烟第一眼看到张哲,眼中便露出了惊恐之色。好在她见到张哲的脸色如常,也相信张哲是个聪明的,这才没把那句最担心的话问出来。
两人的那点事,委实不能让陛下知道。
苏明烟见他后面没有跟着人,便收了伞走到了近前。
“这种差事,郎君竟也肯接?”
苏明烟问的轻松,但洒脱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苦。
“某惹恼了陛下,故而才有此一行。”
好奇的抬头看了这个男子一眼,苏明烟一时忘却了自己一身的麻烦反而问起了他来。
“奴只听说信之前几日才拿下状元郎,跨马游街正值春风得意,怎么回一时就得罪了陛下?”
这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张哲简短的将事情说与了苏明烟听。
可偏偏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苏明烟与他并肩而行,在驿站后院的长廊慢慢踱步。她听后只笑了笑,也没过多的言语。
而张哲则敏锐的察觉到了苏明烟今日的自称。大郑女子只有对极为亲近的外男才会用“奴”或者“妾”的自称,无外乎闺阁女儿家自我谦称为“奴”,妇人则自称为“妾”。原来在武陵和南阳时,苏明烟向来是喜欢自称为“我”、“明烟”等称呼,与张哲之间显得极为随意。
两人将长廊默默的走了一半,苏明烟这才自顾说起话来。
“以前自以为天意只会无情,夺去了我合族的性命,却不知这天意竟也是个促狭的,还惯会弄人,见到今日竟是郎君来劝奴,方知天心果然如铁,凡人不可违逆。”
张哲没有看她,双目直视前方:“苏大家莫要自怨自艾,哲来前与内子商讨过,便在此处盘桓些时日,断不会劝大家嫁与那父母之仇。了不起,最后被申斥一回。”
苏明烟忍不住偏头看他,用平静无波的声音道:“郎君何必如此,既然是郎君来劝,无论嫁去哪里奴自然都是答应的。”
“万万不可,容张某设法一二,让你不嫁入那虎穴!”这句话张哲说得很是郑重,这不是他随意许诺,而是准备认真的去做这件事。
苏明烟对于他来说,感觉本就极为复杂,其中有友情、有欣赏、有怜惜,最多的还是愧疚。张哲虽然平日很理性,但也见不得苏明烟遭受如此的命运。
听到他这句话,苏明烟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澹澹的。
“也是呢,天下间也只有郎君才可说出不让奴嫁与他人的话儿来。”
这却让张哲一时语塞,只因苏明烟这句话将一切挑开得明明白白的。她对他的情义,她与他的那一夜,虽然是意外,却对于苏明烟来说,这些都承载了太多。
四目相对,张哲这是第一次认真的近距离细看苏明烟。
“苏大家这话......。”
“奴可不喜欢苏大家这个称呼,”苏明烟澹笑的看着眼前男子的眼睛,“我这话说得最是明白不过。你是天下间最出色的男子,莫做那自欺欺人之事。自从诗擂那一次,奴的心里便住进了你。原以为只是一时情动,可谁知却是越陷越深。武陵一别,还道人生无常,从那时起奴便有了禅心,谁知却在山间与郎君相对而居,曲乐间斗了好些回。”
“还只道是天意垂怜,让奴了结一番心愿,可竟再也脱不出来了,”苏明烟低头用手指敲击着栏杆,这一番话说得极为平静,宛若在叙述另一个人的故事,“那一夜,奴是没有半分怨怼和后悔的,也想着就此分别,算是了却了一世因果。可方才看见郎君进门的时候,才知道一切都是奴的自欺欺人罢了。”
张哲没有出声,便是一句“自己何德何能”也没说,只是走在她身边听着。
果然,苏明烟又转头看他。
“说完这番话,奴的心里也算是真个了解了。南吴本来奴就是准备去的,这是奴这一生唯一的报仇机会,如何会轻易放弃?”
此刻,走廊走到了尽头,两人微微驻足便转身又并肩踱步向后。
“奴之前不答应嫁给南吴仇人,却是为了与陛下讨价还价。陛下要奴嫁去,自然是要奴见机行事,祸乱了吴国的王室。可奴却等不得陛下的吩咐,只求嫁去之后,能快意恩仇,这才故意拒绝此事。故而,何须要郎君来劝,那南吴赵圭我自然会嫁。”说完这话,苏明烟的目光隐隐抖动了一下,她还有一个之前不嫁的理由没有说。
张哲一时混沌,敷衍太过残忍,拒绝则更加残忍。他倒听出了苏明烟并没有要他做任何回应的意思,这一切都是苏明烟在决定嫁往南吴前把她的心思与遗憾都毫无隐瞒的排解了一番。
“烟姐莫要灰心丧气,容某回去思索一二,看可有法可解乎?”
听到“烟姐”二字,苏明烟偏头看向了另一边的廊外,嘴角露出一丝笑来。
“郎君不妨想想如何替奴策划报仇才是正理,这件事在奴心中如泰山之重,万无可易!”
张哲与苏明烟来到了走廊月门前,他正想告辞,却发现一把鹅黄的油纸伞被送到了他的面前。
“雨不大,某之馆舍也不过几步路,”张哲看看廊外的雨粉,这次拒绝得却很是委婉,“姐姐身子不比某等男子,仔细着了凉。”
苏明烟宛然一笑,一点也不意外,把伞收回横在手里转身飘然而去。
张哲正要转身,却听到了一阵悠然的歌声,却是身后苏明烟一边走一边轻轻哼唱起了曲子。
那是黄梅调,唱的却是七仙女抢了董永的伞不让他继续走人,非要嫁他的那段。
长安的这场秋雨从京畿一直蔓延到了陇西,甚至燕南。
十月秋雨在北地,已经成了冻雨。
半夜值守的郭八郎磨磨蹭蹭的出了窝棚,准备去替换城头上的王二。他有些嫌弃的把半旧的皮甲扔在了一边,这么冷的天气这皮甲又冷又吸水,他委实不愿意穿上。
最后他只抱着一把刀往城头上走,心里却在想着讨好队正的话,他因为贪睡已经迟了一百息,要是不把队正哄好了,那二十军棍可不是唬人的。
城楼石阶走到一半,郭八郎觉得有些奇怪,这个交班的节口上往日里总是闹哄哄的有些动静。可城头上今日里却安静的有些渗人,王二那队人居然也没下来!
他与王二都是各自队里唯一的弓手,是要待在最冷的碉塔上的,谁也不愿意在那上面多待一会。而且以王二的脾性,此刻早就该从下来与自己理论了,可城头上虽然有人影在晃动,却没有任何声响传来。
郭八郎下意识的放轻了脚步,慢慢靠近了城楼道。
刚好此刻有人说话,郭八郎认得这声音,正是他的顶头上司刘校尉,这让他当即放下了心。
可在郭八郎听清对方说的话之后,就如同一桶凉水浇在了自己的天灵盖上,浑身上下冰冷一片。
“少了一个懒鬼郭八郎,想来应该是又睡过头了。不妨事,我亲自下去了解了他。你们放下吊桥,马上放代人进城!”
郭八郎吓得一个激灵把头缩了回去,刘校尉反....反了?!
终于夜风变大了一些,将被雨水压抑住的浓浓血腥味从城头方向吹了过来。
郭八郎咬着牙,大着胆子探头往城墙外一看。
无边秋雨中,城下的黑夜里隐隐有东西反射着墙头的火盆光芒,那是大片的盔甲,隐隐涌动似乎都是马头,这是代人来了?!郭八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天爷,这些代人不是在围困横山郡么!他们是怎么渡过了柯山关天险,竟然来到了庆郡城下?
郭八郎看了一眼身后的石阶,逃命?!然后又看了一眼十几步外的大鼓和草棚下的偌大柴堆。
跑?逑!他能跑到哪里去,代人喜欢屠城,而且都是骑兵,他根本跑不掉!
一人高的柴堆藏在草棚下面,早就浇遍了火油,一口气冲出来的郭八郎,用衣服抱着一个火盆就冲进了草棚,根本顾不得手烫。
就在刘校尉的怒喝声中,柴堆瞬间燃烧了起来,柴堆后的大鼓也被郭八郎用柴火敲响。
秋夜雨中的庆郡被惊醒了。
当最近的援军爬起来乱哄哄的冲到了城门口,却发现城门已经被打开,吊桥也被放下,城外轰天的沉闷震动在迅速的接近。
有老兵当即色变,这分明是包着马蹄的骑兵,至少万骑!
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