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春忙过去,昭阳郡上下有人感到失落,也有人感到欢欣鼓舞。
文会过后,整个江南地区终于迎来了第一次春雨。
可春种之后,昭阳的老农们都忧心了起来,根据春耕时分秧苗的成活率和成长情况,他们已经断定今年的收成怕是极惨,好在各处兴建的粮仓让他们感到了一丝希翼。
昭阳郡的考生们在这个春天也经历了一次失落与振奋的过程。
府试重考在三月底结束,一共有二十八位新秀才出炉。其实这些新秀才们也有点失落,因为主持考试的是刘重,而不是他们所期待的张信之。
三月十八,吴国皇商们的第一批粮食抵达了昭阳,从那时起张哲就没有闲工夫去管其他的事。随着一船一船的粮食,一车一车的蔗糖运进来,然后一担一担的雪纸被小心的护送上路。
张哲掌控着所有交易的环节,尤其是刚刚卖出雪纸收到手里的郑国官票,他一转头就以苏明烟的名义暗中向吴国皇商订购更多的蔗糖。
没有人反对与张哲的生意,蔗糖吴国各世家有的是,在吴国最南的郡县没有蔗田的家族都不好意思称自己为世家。
除非是吴国王室控制的雪饴,普通的蔗糖各家的仓库里不知存了多少。
而且皇商们也很懂事,私下提供的这部分蔗糖给的是批发价,七百文一斤。所有人,包括石乔与唐博在内,都认为张哲要把这些糖货卖到郑国内陆或者北国去。
张大同知从不轻易下县,文会开得也是少得可怜,加上他还把驻地放在了秀山,这让他在昭阳的存在感一日不比一日。
这样的日子,张哲倒是很喜欢。
比如今日,他就随意翘班回到了家中,只是因为家中的几匹马都有喜了。
大郑的马匹主要从西北草原贩来,国中的马几乎全是母马和骟马。几百年前开始,草原诸部有过盟约,敢对中原出售公马者,灭族。在中原七国中,只有代国拥有真正的马场。
张哲几人从北方南下骑乘的便是几匹母马。
这是一种骑乘马,品性温顺,不属于战马之列。
张哲三人带了三匹母马、小赵平和高德术去年南下也带了三匹母马,加上张哲到了昭阳后又收罗了一些。如今在张府后马院中,一共有十六匹母马,在三月中都已经陆续被查出有孕。
马儿的孕期长达三百天,到了五个月的时候,母马的体型才会发生明显的变化。负责照顾这些马匹的是两个老马奴,也只有这些经验丰富的老人才能在马儿受孕才两个月,就能从母马的行为中看出是否受孕。
昭阳地面上不多的公马都是驽马,骑乘公马几乎没有,而薛雄营中的百十匹战马都是骟马。除了车马行和农户,有门第的人家都不会用驽马来给骑乘母马配种,那会导致马种退化。
张府自然也没有公马,但是张府有张三七。
走入马院,早就等在这里的耿良和高德术都纷纷对跟在张哲身后的张三七怒目而视。张哲、耿良与两位老兵的骑乘马,都是家里花了大价钱,走了何灵姑的门路才弄到的带有战马血脉的母马。
这些母马,在看到张三七进入马院之后,有的开始变得暴躁、有的有些慌乱、也有的很是欢喜、更有马儿低着头“呈娇羞状”。
张三七黑着脸不说话,这件事他根本没办法解释。
虽然大家都是世仆,可到底他张三七才是郎君最信任的人,家里最私密的事情只能是由他亲手操办。比如,在月黑风高的晚上,手持一个亮晶晶的偌大针筒,针筒还满是黏湖湖的东西,潜入自家的马院,与这些马儿发生一些不太好为人所知的事情。
那针管里装的,其实是张哲高价弄来的尹犁马和蒙古马的“金子”。国内马匹体型最健硕漂亮的,张哲认为应是尹犁马,而耐力骑乘最好的则是蒙古马。他很期待,这个时空的马儿结合了这两种基因后,会生出怎么样的马种来。
“好好伺候着这些马儿,”张哲满心欢喜的在马院里,挨个把马儿都摸了一遍,随后吩咐自家的马奴,“马驹下地后,都有重赏!”
张三七在马院待不住,马儿们和那两个家伙的目光太过复杂,他揣着一肚子闷气出了门准备寻个地方吃酒。
来到一家相熟的酒楼门口,掌柜立即亲迎了出来。
张三七正要进门,身后却伸来了一只乌漆嘛黑的手,抓住了他的袖子。
掌柜的大骇:“好大的胆子,老乞丐速速放手!”
桌上的海碗堆了四五个,六七盘硬菜被扫得汁水不留,清正老道和乾休两人还各自捧着一碗面在胡吃海塞。
“怎么能饿成这个德行?”张三七很是惊讶,以老道士的那张能忽悠的嘴,怎么能把两人给饿着。
“哎,惭愧!”老道抹了抹嘴角,呵呵一笑,“正月的时候,我们两个从长安一路追着你们南下,被大雪冻了一路,有一日不合在山里冻了一夜,老道身子骨不争气病倒了一回。我这师侄,一身都是拳脚,对于我这一脉的技艺却是太过稀松平常。为了给老道看病,他在路上做了一路的苦工,老道前几日才彻底好了,巴巴的就来寻大人了。”
张哲是在一处小院见的这对道士,毕竟乾休身上还挂着逃兵的海捕,作为官员在衙门和家宅都不太适合与他们会面。
“金鳖岛?”张哲差点一口茶喷了老道士一脸,脸色瞬间就变得不善了起来。
这个老道士怎么张口就是忽悠?还敢拿着自己弄来的《封神演义和截教忽悠自己!
见到张哲的脸色变得不好,老道与乾休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果然,五柳观挖了人家几百年的祖庭,这场恩怨怕是一下子化解不了。
“说说看,你们五柳观挖的金鳖岛是个什么样子?”
张哲的语气澹的厉害,可那一丝不耐烦却被对方听成了压抑的愤怒。
“这事也须怪不得我们五柳观的前辈们,大人没写出这个《封神演义之前,谁人知道这里是上清圣人的道场。再说这几百年来,却是一点铁皮疙瘩都没能抠下来。”
“你说什么?铁皮?”张哲勐的抬头。
“对啊,整个岛都是亮晶晶的铁皮包着,很神奇的卡在山体内部,露在外面的就能看到金鳖两个字。那字也是奇大,竟有我三个高。”乾休比划了一下,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来,“大字的上面还有一副十丈大图,通红一片,上面还画着金黄的星辰,却是从来没有见过。师叔还说了一句什么星占之语。”
清正老道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有些恨铁不成钢的骂师侄。
“那话叫做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教了这许多次,如何记不.....。大人,您这是怎么呢!?”
张哲的勐然站起,让老道和乾休都吃了一惊。
“红图?”张哲就差伸手抓住老道的领子。
“红图!”老道木然点点头。
“金色星辰?”
“正是金色!”
“星有五颗?”
“自然是五颗,大人,您这是?”
“不要问,只管回答某的话!那星辰都是五角?布于红图左上?一星独大居左,四星略小于大星右侧环绕?!可是如此!?”
“正....是.....,”清正老道惶惶然回答,心中的惶恐在加剧,果然是挖到了人家的祖庭了么。
面对实际的一郡之首,老道坚持着没有瘫软,可张哲却身子晃了几晃,瘫在了自己的椅子上。这老道不可能知道这个图桉,如今却丝毫无误的说了出来。
那个“金鳖岛”定然是真的,而且还与他原来的时空有关。
张哲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身躯上下,联想到了自己能半穿越到武陵张哲身上,是不是就是因为武陵群山里藏着的这个“金鳖岛”?还有这处时空的晋人祖先来到这里,是不是也与那处“金鳖岛”有所关联?
强忍住了马上起身回一趟武陵的冲动,张哲静默了半柱香的时间,这才涩声对着老道说了一句。
“多谢道友,告知祖庭的下落,截教上下感激涕零。”
张哲准备先让这对道士安顿下来,刚回头压与张三七说话,却刚好看见三七把手伸进了腰间,满脸都是狰狞之色看着这对道士,浓烈的杀意几乎压抑不住。这厮在摸高压甩棍!
得,张三七这是想要灭了这对道士的口。
乾休冷笑一声,翻了个白眼,一点都不把张三七放在眼里。
瞪了三七一眼,又把他赶出了房间,张哲也想到了一点:这件事还真的不能让别人知道,那里肯定不是什么截教祖庭,但是大概率与他的穿越能力有关。
“不知二位可愿入我截教门庭?”
老道当即大喜,拉着乾休就跪倒在地。
乾休本是不太愿意跪张哲的,但是他一想到那偌大“金鳖岛”的宏伟和莫测,对截教的敬畏之心当即拉满,比老道还先一步把头磕在了地上。
“不如,张某代师收徒......。”
“不敢!”老道急忙拒绝,“不敢奢望拜截教诸仙为师,便请大人收下小老儿为徒便是。”
“呵呵,本官是入世之人,却收不得修道的弟子,这样吧,哲代余元师兄收录阁下如何?”
“拜见师叔!”
老道士这一声师叔叫得是情真意切,只有乾休那句“师叔祖”却委实叫不出来。
张哲揉揉脸颊,然后一抖手,数十本道经便落在了桌上。这是他刚才回现代,将自己网购的一套繁体道藏取了一部分来。
“三教本是一家,这些经书俱是三教中互通的典籍,你们且拿去看看。”
这一手“凭空变物”还真的把两个道士吓到了,老道敬畏之余欢喜的抱住了这些典籍,而乾休也终于把那一句“师叔祖”叫出了口。
等两人抱着经书离开了房间,张哲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刚起身出了门。就看见老道一脸惊恐的抱着经书呆立着,而乾休则躺在地上浑身抖个不停,张三七则一脸不屑的站在一边,一根黑色棍子的影子正藏在他的袖中。
这厮,如此喜欢电人?
“清正,”
“师叔!”
“平日可曾炼过丹?”
老道大喜,当即把头点得跟啄米的小鸡一般。
“师叔放心,观中炼丹的活计从来都是清正负责,只是,呵呵,只是之前炼丹却是在唬人罢了。师叔可是要教师侄炼丹?”
“这方世界可不许丹药出世,再说我这入世之人哪里还会炼丹?”张哲先哄了他一句,然后才压低了声音,“我教你个法子,炼些琉璃出来,如何?”
琉璃珠子的制作在张哲的计划里是不可缺少的一环,这东西涉及的有选沙、建炉、燃料、去除杂质等一系列东西。见识过宏伟“金鳖岛”的新截教弟子——清正老道,还真是个送上门来的合适人选。
时光匆匆,四月初夏时分。
一则消息从江陵传到了昭阳郡,有人上表弹劾了张哲。
这个“有人”,是有四名江左官吏,连上三折弹劾张信之。
江左观察使没有拦住这些弹劾的奏折去往长安,只是让人“不小心”将奏折的大致内容流露给了顾府的世交高家。
“一曰,弹劾张某人拖延王事,正月到任,至四月而交接之事未果;二曰,弹劾张某人私开伪市,于款票贸易之外更与吴人贸易糖货;三曰,弹劾张某人造雪纸为天下冠,而利敌国,不贡于内廷。呵呵呵呵,”张哲放下了高家的手书,看向了下首的几人。
曹令文、吴怀、刘重、魏破都坐在张哲的下首,按惯例还是曹令文第一个开口。
“大人,这只怕是咱们仓里的那些蔗糖惹来的麻烦!江北蔗糖这一行,是陆家和司徒家的买卖,三处与吴国互市的糖引都是他们两家的,这些生意听闻还有几位郡王也有分润。这一次,咱们光在款票贸易里就订下了二十万斤蔗糖,这些糖货已经有二成到了昭阳。另外,咱们卖纸的款项也在私下收购蔗糖,仅仅这些天就买到了七万斤。人人都说咱们要把糖卖过江北去,这怕是陆家和司徒家对咱们动手了。”
“咱们昭阳与陆家、司徒家的争端根本无法调和,”吴怀拍了拍手里的扇子,点出了一个关键,“咱们从吴国拿货的价格,分别是明面的一贯和私下的七百文。而他们两家从互市上拿货的价格则是一贯二!除非咱们转手把糖货都卖给他们,只赚一点辛苦钱,否则他们会视我们昭阳为生死之敌!”